Akaneee

补档见嗷三,akaneee

重返亚历山大里亚

托勒密主线,一点点亚/赫

背景:继业者战争后期,托勒密已经称王,亚历山大里亚建成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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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里,国王醒来。他睡得浅,早发觉庭院外似有人小声交谈。有风从半敞的大窗户缓缓吹进来,覆墙的纱幔在暖黄微光中起伏波动,空气中嗅得到一点海水的咸味,还有黄铜灯台里散出的馨香灯油气味。谈话声渐渐变弱、消失,他睁眼在床上专注地聆听,许久,却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可见说话人仍在外间,既未走远,也未离开。


国王素来警醒,既是因为生性谨慎,也是多年来习惯使然:要在这个满是阴谋、陷阱、杀戮,满是匕首和毒药的世界屹立不倒,他无法听任自己被睡眠征服。此时他干脆起身,顺手披上一件麻制的半长袍子,缓步走到窗口,将窗格完全敞开。


这一夜月亮很大,星星很少,仰头望去,几颗疏星被吞没在灯塔上跳动的黄色光线里。王宫建好的时间并不太长,位置由国王亲自选定,面向海港,视野开阔,对面的海岛尽收眼底。


门廊那里有了响动,显然守夜的仆人已经意识到国王起身。他并未转头,深深吸进一口海风,似乎风里运送着港口的消息。“到了?” 国王声音低沉。


男仆垂首。“刚刚下船,直接从港口过来的。”


国王仍然看着窗外的灯塔。“换衣服。” 他终于说。


埃及的主人已年届七十,身上却看不出太多时间的痕迹。他的身体仍然健康,思考行事依旧缜密,平素的生活习惯也节制有度;近年来,战事稍歇,这位国王多数时间留在都城,甚少外出,也减轻了许多风霜的侵袭。当然,头发是全白了,但润泽的银光倒使他平添几分威严。当仆人整理完腰扣和肩扣,正要将托盘里的王冠递给他时,国王却摇头拒绝。


来人被领到了书房,一身简装的国王请他与自己共坐一榻。


法莱雷奥斯的德米特里环顾四周,略显局促。十年前,当独眼安提柯的儿子、另一位德米特里从比雷埃夫斯港登陆时,这位权倾一时的雅典贵族仓皇逃到了底比斯。十年中,托勒密不止一次向他发出邀请,都被委婉回绝。但最终他还是坐在了埃及的王宫里。德米特里此刻心绪难平,倒不是因为初来乍到、环境陌生,反而由于眼前的一切过于熟悉。他想起一路所见,想起那些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的科林斯石柱,那些拥有喷泉流水的庭院,那些面容熟悉的神像,还有现在,这位与自己穿着同样长袍的国王……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好在,托勒密的话让他迅速回到现实。“自从卡山德的死讯传来,我便知道,你该来了。”


德米特里体面而诚恳地致歉,找了些不痛不痒的理由,心知对方并未将此前的拒绝看得太重。他曾处于卡山德庇护下,托勒密想必不会不理解这里的苦衷。


埃及国王一边向他让酒,一边点头同意。“皮奥夏人切断卡山德南下的道路后,他只得退守马其顿,本来已是死局。现在,他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马其顿这几年的短暂和平也早晚会结束。你选择此刻离开希腊,跟当初离开雅典一样,是明智之举。你是一个明智的人,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做朋友。”


他果然提出了要求。德米特里觉得自己猜到了十之八九。十多年前,当亚历山大的儿子被害,延续三百年的王朝流尽最后一滴血,这脆弱的面纱终于被扯破,多少人连表面的克制都无法再维持,甚至素来保守的托勒密,也忍不住航向希腊,争夺更多的权力。那一次的尝试以失败告终。现在,机会又一次来了。


“我的家族仍在雅典,在底比斯,我也有许多可靠的朋友。如果你还想要希腊……” 德米特里喝着酒,没有再说。


托勒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德米特里,“你想回雅典?”


“我已被公民大会判了死刑。” 德米特里摇头,“我只想保证自己的安全。”


“跟我想的一样。” 托勒密沉吟一阵,抿了几口酒,这才缓缓开口。“我在马其顿宫廷的朋友很早就提到过卡山德的身体状况,几个月前,我便猜测他时日无多,于是,我悄悄将一位年轻的朋友送回了希腊。早先我已与色萨利结盟,现在我要还给伊庇鲁斯一个国王。”


德米特里思考了片刻。“皮洛士?”


托勒密点头,“他的父亲本就是国王,也帮助过奥林匹亚丝,算起来,他还是亚历山大的表弟。这样的身份,去取回伊庇鲁斯的王位,名正言顺。他娶了我的继女,我会帮助他得到一个王国。希腊的事情,我会留给皮洛士,只要不波及小亚细亚,我便不会自己插手。” 他坦然迎上德米特里惊诧的目光,“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是什么?西西里?塞浦路斯?甚至塞琉古的亚洲?德米特里心思转来转去,一时竟忘了回答。


“就在这里,德米特里。” 托勒密的声音忽然变得洪亮,带着几分压迫感看向对方,“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里?” 德米特里哑声回应。


“是的。这里。亚历山大里亚。”



2.

天色刚明,便有商船从岛上的港口出航,一天之中,进进出出的船只数不胜数。一艘克里特岛来的海船悄然入港,照常下锚靠岸,没有人多看一眼。桨手和佣工跳下船,码头上有人上去卸货,随船而来的一个客人跟船主道了别,不久便健步离开。


这个人大约六十岁上下,面色红润,袒露着臂膀和小腿,肤色黝黑。他匆匆走过大港的狭窄堤道,习惯性地抬眼看了看直入天际的灯塔。它的高度很惊人,更惊人的是,它还并未完工;看得出,顶层并未合拢,只临时搭了防风的架子;码头的人说,到深冬不能通航的时候,工程就将重新开始。


他熟稔地沿着海岸继续前行,不久便走到了七柱桥,这其实是一道防波堤,同时也连接了法罗斯岛和主城。几十年前第一次来法罗斯岛的时候,他记得到陆上还需小半日航程。


亚历山大里亚的道路笔直而通畅,将整个城市划成一块一块方方正正的区域,而心脏就在两条东西向和南北向大街的交汇处。他知道,从桥上下来,稍走一段,便可以折到贯穿东西的主道卡罗皮克街上。这条街一头是城东的太阳门,另一头是城西的月门,中间被陵墓街截断,那便是另一条主路。


桥头的位置在卡罗皮克街西段,时间还早,他走得不急不缓,既未对沿途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也未显出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走了一阵,他终于停了下来,跟前是塞拉比斯神庙。


从着装来看,他是一个希腊人;这在街头并不稀奇,毕竟如今统治这里的国王也是一个希腊人。当然,实际上,国王是马其顿人,但在当地人眼中没什么区别。他此刻停下,倒并非是为了敬奉这位埃及的神灵塞拉比斯,而是因为这里标示着城市的中心。路边的卫兵显而易见地增多,他很清楚再往前走几步,走到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见一座雄伟庄严的陵墓,陵墓街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尽管多次来过亚历山大里亚,尽管他曾在这两条大道上反反复复走过,却从未踏入陵寝半步。从路口看过去,宽阔的广场尽头有几十级的台阶,神殿状的陵墓便建在那上方,十二座石柱拱卫的山墙正中,是威严的阿蒙-宙斯塑像,头戴王冠的雄狮在两侧朝天怒吼。据他所知,墓主曾在旧都孟菲斯停灵近十年,就是为了等待这座壮观的建筑完工。


虽然这座陵墓位于城市最通达的区域,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墓主是谁——毕竟城市就是以他命名——一般人却不被允许入内瞻仰。陵墓背靠王宫区,大部属于禁地。但越过陵墓再往前走一些,虽仍然紧邻王宫,却并不拒绝访客。那边是新建的大图书馆和缪斯神庙(即Museum,博物馆),每次来城里,他都喜欢进去逗留一些时间。


但今天有些奇怪。他刚走过塞拉比斯神庙,还未看到陵墓正门,就发现有成队的卫兵拦在路中间不让通行。这倒是不寻常,卡罗皮克大街连接城市各处,断没有封闭一半的道理。他猜测大约是有不寻常的事务发生。


积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空气里扩散着燥热,已经有不满的行人对卫兵喊叫。这些年轻的小伙子先还是面色不变、目光沉静,渐渐地也开始小声交头接耳。他在街角静静等了一阵,终于,有个百夫长模样的人从队伍后面怒气冲冲跑出来,将那些胆敢质问的人骂了回去。吵什么吵?不就是绕一点路吗?小心别耽误了国王的大事!今天新来的馆长就任,从雅典请来的大学者!你们这些泥腿子过去煞什么风景?!



3.

“塞拉比斯神庙来自我的梦里,就如同亚历山大里亚来自他的梦里。” 托勒密向德米特里解释道。


新来者同国王一起从图书馆顶层向外望去,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停留在那座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神庙上。他仍然迷惑不解,“来自梦里?亚历山大曾建造了几十座亚历山大里亚,怎会是来自梦里?”


托勒密笑了,“您是一位渊博的学者,应该比我更熟悉《奥德赛》?特勒马克斯外出寻找父亲的时候,曾在斯巴达停留,墨涅拉俄斯国王接待了他,向他讲述了自己返乡的故事。”


“哦,是的,荷马提到了法罗斯岛。” 德米特里也笑了,“‘有一座海岛位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人们称它为法罗斯。’” 他想自己没有必要复述这个人尽皆知的故事。墨涅拉俄斯从特洛伊返乡时,被海风困在这座岛上,二十天不能离开,后来在女神指点下,他抓住了幻化无形的海中老人普罗透斯,询问离开的办法。老人告诉他,要想回家,先要去到埃及。


而托勒密接着背了下去。“‘你首先得前往由神明灌注的埃及河流的流水岸边,给不朽的众神虔诚奉献,这样神明才会赐给你渴望的归返。’——这是海中神灵的话。亚历山大来埃及后,梦到了《奥德赛》里的这一段,在询问过神示之后,他沿着海岸线前行,找到了法罗斯岛,并从岛上航向尼罗河口,他在这里弃船上岸,向诸神献祭,并决定建造一座以自己命名的城市。他当年划定的城墙,我没有更改分毫。”


德米特里似是深为感动。“竟有这样一段故事!这便是神示之地了。”


“不错。我相信此地的荣光,也决心不使它湮没。” 托勒密继续缓步前行,自己又沉声默念了一遍,“‘神明会赐给你渴望的归返。’” 他忽又笑着回过头看向德米特里,“我所说的这份荣光,德米特里,其实就在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法罗斯岛的名字被荷马传诵下来,我也要亚历山大里亚被如此传诵。”


“我很意外,” 德米特里坦言,“您的目标与您以前的同僚不尽相同。”


托勒密大笑,拍拍他的肩膀,“亚里士多德也是我的老师,虽然时间不算长。”


“这我知道。腓力曾请他去马其顿,教授亚历山大。也正是因为这样,” 德米特里叹了口气,“在亚历山大国王离世后,老师不得不离开雅典,不久便去世。其实,我在学园受教于亚里士多德的时间也并不长。”


“您的才学早已显露。但实话说,请原谅,我最早并没有考虑您。前些年我给泰奥弗拉斯托斯写过信,想请他来亚历山大里亚,毕竟亚里士多德将学园交给了他。他不愿来,不过他向我举荐了您,但很遗憾,当时您也不愿来。我后来还邀请过您的朋友,诗人米南德,嗯,我听说,他宁愿葬在雅典的大马路上。”


德米特里也表示遗憾,“实话说,也请原谅,毕竟这里不是雅典,也没有学园。”


“正是这样。” 托勒密不以为忤,听上去竟然兴致勃勃,“这就是我想做到的。您既然无法回到雅典,那不妨把雅典搬到这里来。”


德米特里未置可否,两人走了一段,德米特里又问起塞拉比斯神庙的事。托勒密沉默良久后告诉他,那是一位祭司对梦中之景的解释。


“埃及的祭司?”


“不是。跟您一样,也来自阿提卡。我们很快会在神庙见到他。” 



4.

他从卡罗皮克街折返,转向另一条小路,走过三个街区,然后到达了城市另一头的神庙。这座神庙也建得阔大,只是周围僻静一些,门前便显得有些凋零。但他知道,每年国王仍会来这里亲自主持祭典,场面铺排,比普通的英雄祭祀还要隆重一些。


但说起来,一开始不就是这样吗?有多少英雄的葬礼能与他的相比?那场大火几乎焚烧了整个国家。


他拾级而上,顺手扯掉了几株从台阶缝隙间固执探头的野草。刚踏上柱廊,他便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您到了?” 出来迎接的人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脸上有些愧疚,“这里人手不够,我又忙不过来,疏忽了。”


他随手扔掉,只笑笑摇头。他们一起进到神庙里面,除了门边的三两个卫兵,并无旁人。他踱步走到里面,再一次凝神注视中央的祭坛。


两个年轻人,都伸出手臂搭在对方肩头,他们笑颜展露,昂首立在当中。阳光从顶上泻下,似乎也照亮了他们的快乐。


他再次觉得头痛,就好像他们的快乐伤害了他。“我们去里面吧。” 他对身边的人说。


内室里也有一个小小的神龛,里面的雕像听说是亚历山大去世前不久才派人送来的,本来摆在外面的祭台上,但后来托勒密国王让移到了里面。其实这是一尊很美的雕像,容貌跟故人生前几乎分毫不差,而且眼中神采飞扬,如有生命一般。


“‘亚历山大之友’。” 他的手指掠过胸像的铭文,心中默念。


后进来的那人小心查看了门窗,心事重重地在雕像对面坐下,欲言又止。


 他看出了异样,但并未太过在意。“如果有难处,你可以拒绝我。” 他坐下来,似是闲话,“我清楚,这样的要求确实是过分了。我想,要是赫菲斯提昂知道了,多半也会责怪我。” 他偏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雕像。


“请不要这样说!” 这个人有点激动地昂头,“能为您效劳,我,我很高兴。这些年,只有您来看过喀力阿克 ——当然,除了托勒密国王——只要我能办到,我是绝不会迟疑的。”


他看着他。赫菲斯提昂的这个侍从早已不再是男孩了。当年在巴比伦,赫菲斯提昂的旧部大半归在佩尔狄卡斯麾下,而这个侍从随佩尔狄卡斯进入埃及时,却机缘巧合到了托勒密这里,一留便是二十多年。也许是过去的将军在庇佑他,积年战争,多少人命填进去,他留在此地,即使未能获取军功高升,却也算得上另一种幸运。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想了想,又问道。


“不……” 他绞着手,“我日常在图书馆学习,随同抄写,大概也摸得清楚,那里跟王宫、跟陵墓,都是相通的,无论从地上、还是从地下。要直接进墓,走地道是最好的。我从地道里去过缪斯神庙,我很确定,再往前走,一定是国王陵寝。”


他一撇嘴,“那在担忧什么呢?把我带进去,你就迅速离开吧。”


以前的侍从摆摆手,略显焦躁,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跺了好几圈后,忽然定眼看他,“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去?”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已经老了。” 他平静地回答。


一声叹息。“您并没有很老,身体也很健康。另外,我实在不明白,您难道不是国王的旧识?现在您已退职归家,不过是以朋友的身份拜访故人,有什么需要遮掩的呢?”


他哑然失笑,“孩子,你难道想说,我走到王宫门口去敲他的门,告诉他我想看一看他最大的秘密?我是谁啊,托勒密又是谁啊?你可知我们曾经敌对?”   


“可是安提柯已死去好几年了。”


他默然不语。良久,才上前捏住侍从的肩膀,“你知道,我的书稿已经完成,眼下心里坦然,没有太多顾虑。因为这桩事,我想有个安安静静的时间,好好告诉亚历山大。交给你誊抄的那一份,我也想留给他。”


对面那人的眼睛里闪过些异样。“就是这样吗?那然后呢?”


他几乎又笑出声,“难道我还能把亚历山大偷走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侍从踟蹰着回应。


他们约定夜里在图书馆见面。



5.

提莫特乌斯向新来的图书馆长致意,并希望他来参加不久后的祭礼。他们后来聊了什么,提莫特乌斯几乎没有仔细听,他完全被国王此时的兴奋所吸引,这份兴奋忽地令他回想起多年前无意中听到的剖白。


很早的时候提莫特乌斯就应邀来到埃及,他生于厄留息斯,来自最古老的尤莫比戴亚(Eumolpidae)祭司家族,深受托勒密器重。多年停留也使他对这位国王了解得更深,他清楚托勒密并非一位挥霍无用热情的人。即使建起了宏伟的神庙,即使严格地履行祭礼的义务,但国王对这位神灵似乎并无太大兴趣。他无法忘记那一次,托勒密以玩笑般的语气说,他怀疑自己的梦境并非是祭司一开始解释的那样。


提莫特乌斯几乎动怒,坦言这近于侮辱。但国王的神色不同寻常,那天他第一次带自己进到了陵墓,并让自己看到了世界征服者的真容。国王几乎有些痛苦地说,他越来越觉得,梦中的年轻人不是埃及的神灵塞拉比斯,而就是墓中之人。


“我怀疑带走了错误的神像,而他还在珀耳塞福涅那里。”


提莫特乌斯驳斥了这番谬论。他多年主持厄留息斯祭典,他深知失去的必将归返,珀耳塞福涅将会上升,将会在狂喜中与生命重聚。这是不容否认的,死亡不会在祭典之后留下,死亡是走向新生的一条求索之路。欲要往上,必先向下。


国王听完,神色更加复杂,一时无话。


塞拉比斯神庙最初的兴建,确实来自国王的梦。托勒密曾告诉提莫特乌斯,他在梦中见到了一位英俊的年轻人,那位年轻人要求他将自己的形象带到埃及;他询问祭司梦中之景的含义。而提莫特乌斯说,年轻人其实是一位死而复生的神灵,这位神灵的神像在黑海边锡诺普的一处神庙中,就位于珀耳塞福涅的神像旁边,如果不把这位神灵接到埃及,他的王国将不会稳固繁荣。托勒密当时忙于战事,未加理会,直到几年后神灵再次托梦,他才终于派出迎接的使者。使者途径德尔斐时,又得到阿波罗的神谕;阿波罗说,将这位神带来,将珀耳塞福涅留下。三年过后,使者终于带回神像,如今就敬奉在塞拉比斯神庙中。提莫特乌斯后来解释说,阿波罗的神谕明白无疑:将他从珀耳塞福涅那里带走,让珀耳塞福涅寻求生命之路,这样,神明才会应允你渴望的归返。


后来又有一次,在祭礼过后,当神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国王忽然小声对他说,“我不想他回来。” 提莫特乌斯大为震惊,恳请国王不要口出亵渎之语。但国王继续自顾自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他意识到抓住国王思绪的并非是祭礼中珀耳塞福涅的归返。这个王国稳固,这座城市繁盛,国王未见苍老,并仍有壮志雄心。提莫特乌斯想,我无须多言,我无须多问。


这时候他们一起站在神庙顶处的塔楼上,一侧是宏伟的陵墓,对面则遥遥可见面向大海的灯塔;这高峻的造物尚未完工,但假以年岁,她会是城市最美丽的象征。国王站在那里,指着窗外,似在向德米特里展示这座城市,但提莫特乌斯有种感觉,好像国王既没有对自己、也没有对德米特里说话,他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个地方。“亚历山大里亚会是我最伟大的创造,是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好的纪念。亚历山大找到了它,亚历山大设计了它,但托勒密才是建造这座城市的人。”


这难道有什么疑问吗?提莫特乌斯仍觉不解。国王心思深沉,甚少表露自己,他想起自己多年前,也是偶然中得以匆匆一瞥。


十余年前,那时整个宫廷刚刚来到亚历山大里亚,城里各处还未完全竣工,常有各色人等在国王跟前进进出出。有一天,提莫特乌斯记得分明,他前去与国王商谈狄俄尼索斯庆典的花费,已进到门厅,却发现前面办事的人还未离开;他默默退到一边,但无法阻止谈话钻进耳朵。


“赫菲斯提昂岛上的灯塔一年需要……” 那人说话平缓僵直,听来昏昏欲睡。


“什么岛?” 国王突然打断,如利器切断绷直的线。


那人似乎有些错愕,声音里更添游移不定。“赫菲斯提昂岛。就是,就是以前叫做法罗斯岛的那座。伟大的亚历山大国王曾经下令……”


“法罗斯岛。” 国王的声音带着点冷漠,“你继续说,什么费用?”


停顿片刻后,那人似乎在纸上沙沙涂写了些什么,然后才又开始一项一项的汇报。等到他告辞出去,提莫特乌斯从帐幕后望去,只见国王斜倚在暗金的坐榻上,一个人喃喃自语。


“……这是我的城市……我的亚历山大里亚……”



6.

灯塔准时在夜幕降临后亮起,港湾里浮动着火焰和星光,人渐渐少了,只有成群结队的野猫在石板间漫步。有小小的一只停了下来,将前腿并在身前,颇为庄重地昂头,碧绿的浑圆瞳仁注视墨色海面,似乎在等待,或者探寻,又或者行走在另一世界,对周遭毫不在意。


他这样想着,忽见影子一闪而过,这只黑猫消失在巷口。


埃及人相信猫能通灵,将它们视为神圣。他向来只当是趣谈,但今夜心中却似有所感。如果它们身上真的寄托着灵魂,那通过它们的眼睛,另一个世界也能看到我们吗?看到的是怎样的我们呢?是我们庸碌的生活,是我们徒劳的行动,还是我们每个人深渊一般的内心?


越过街区对面的高墙,模模糊糊可见王宫深处的烛火,他可以想象里面的美酒和笑颜。曾经,他对欢宴也习以为常,在他最好的年纪,在这个世界最好的年代。但此刻的回忆并无半分怀念或苦涩,这个目视日之将尽的老人,已习惯越过黄金的杯盏看到背后的一地碎片。


几只杂色的野猫游戏般跃入墙内,他不觉无声发笑。折出小巷后,有人已站在图书馆立柱的阴影下。他拉上斗篷,加快了步速。


等待的人站在夜色中,面色略微苍白,似是晚风太凉。宽大的斗篷被风吹得鼓起,越显得里面的人瘦小。他没有多说,只有些颤抖地将手从大斗篷里伸出,指向侧面的窄门。他解开门闩,深吸一口气后,推门而入。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摸过低矮的甬道,走到了一间宽阔的大厅,屋顶很高,顶上风窗漏进一点光,可以看到整齐摆放的木架上撑起一块块斜放的蜡板,而二楼则堆放着不少未开启的木箱。前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稍微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这里是抄写室,你大约还没有进来过。你看,那些都是刚买回来的书卷,平日便在这里誊抄,写好的本子才会被送到书架那里去。”


他点头,低低感叹一声。领路的人脸上似有骄傲的意思,不由得多说了两句,“国王搜集了亚里士多德的全部作品,新来的馆长原先在吕克昂学园学习过,他会带着我们编集成册。”


他听得有些恍惚,久远的记忆涌出来,那里没有清凉的大理石壁,没有散发木料香气的书架,只有些对着书本愁眉苦脸的男孩。山间清泉流淌,宁芙神庙坐落在青草和阳光之间,哲学家向他们讲述世界的广阔无际。后来他们都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但那个时候他只想离开,从未考虑过是否可能归返,他还没能领会,青春与死亡,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现在我们要拐弯了。” 领路的人小声提醒,“小心不要撞到柱子。”


他跟随前面的人从一个小小的弧形石门出来,悄无声息地前行至柱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对开的雕花木门,似乎甚是精美。侍从把手放在冰凉的黄铜把手上,却并不急着推开。


“到了吗?” 他问道。


“到了。” 领路的人转过身,脸庞笼罩在暗影里,听声音似乎有些愧疚,“将军,您真的什么都没有带进来吧?没有武器,没有火种,什么都没有?”


“我是来见我的国王的。” 他感觉到被冒犯,不由冷冷回答。


就在这时,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火光闪耀,瞬间照亮整个柱廊。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这时候一时无法分辨眼前的人影,灯火照出白亮的轮廓,看不真切。但他不用看,他知道是谁。血流在耳畔奔涌,人声断断续续,似乎是侍从在请求他原谅。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我该叫你什么?” 他朝灯火辉煌的房间走去,“国王?法老?还是……救主?(Soter, 即Savior,托勒密的称号)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他故意加重语气,抬高声调,带着极浓重的讽刺。


房间似乎是作休息之用,靠墙放了些软榻,四壁则是神像,手持竖琴的阿波罗正对大门,九位缪斯女神位于两侧,史诗缪斯卡利俄佩手中的铁笔醒目,拿着书卷与桂冠的历史缪斯克利俄面容肃穆。托勒密从正中间的榻上站起,微微摊开双臂。


“尼阿卡斯,老朋友。”


他站定,没有回应。托勒密稍微上前两步,语气里似有责备,“你瞒着我偷偷进来,到底想做什么?” 


尼阿卡斯笑了。“我来看看你偷走了什么。” 



7.

我不相信你,因为你是个小偷,骗子,沽名钓誉的野心家。


托勒密放下书稿,感觉有些疲累。前两天,初听到尼阿卡斯的指责时,他只觉有趣,并不想多做辩护。不过,从这份记录看,尼阿卡斯并不准备用笔诋毁自己。


但他仍然存有一份敌意。托勒密感觉好笑又无奈。他确实曾为安提柯效力,但这些事实属平常,况且他已返乡多时。他也早就调查过,尼阿卡斯并不是什么密探,他与家人久居故乡克里特岛,不过有时会独自搭船来亚历山大里亚而已。他倒不关心尼阿卡斯个人的行动,只是私自潜入陵寝的事,却是不能被允许的。说起来,该生气的倒该是自己。


仆人这时候进来,说尼阿卡斯要求见他。不久,前海军将军便被带进了国王的书房,他看起来精神很好,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要求:他要马上离开,并请托勒密把书稿交还自己。


托勒密让仆人拉开大窗帘,阳光很好,海水碧蓝,他起身走到外面露台,手扶着石栏杆。尼阿卡斯跟出来,正要说话,托勒密抬手止住了他,“我记得,你费了这么大力气,为的是要见亚历山大一面?现在你改变主意了?”


尼阿卡斯微张着嘴,好像在思考托勒密的话。


“我仍然叫你尼阿卡斯,也并没有要求你向我行礼。” 托勒密斜他一眼。仆人送上来酒和水果,托勒密请他就座,自己仍站在栏杆边看着海面。“你要想去看他,明明白白告诉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刚刚落座的尼阿卡斯又站了起来。托勒密转过身,朝他摆摆手,自己仰在了对面的软榻上。尼阿卡斯也跟着坐下,看得出很是尴尬不安。


“你经常去看他吗?” 他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


托勒密冷冷摇头,“我很忙。”


尼阿卡斯低下头喝酒,继续搜寻一片空白的大脑。“我不能否认你为赫菲斯提昂做了很多事,或者我应该向你致谢。”


“你?致谢?” 托勒密失笑,声音变得少见的尖刻,“赫菲斯提昂也是我的朋友。跟你并无关系。”


“如果你这样想,那也很好。” 他只得说。暖阳下的酒香花香怡人,尼阿卡斯忽又淡淡开口,“最早跟在他身边的人,有菲洛塔斯,有哈帕劳斯,还有赫菲斯提昂,现在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你和我了。” 


托勒密微闭双眼,光线打在他凹陷的双颊上。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你,有六十了吗?”


尼阿卡斯迟疑片刻。“差不多,明年。” 


“我今年刚好七十岁。” 托勒密撑开一点眼皮,“如果亚历山大活着,也到了你这个年纪。” 尼阿卡斯紧闭着嘴点头,托勒密看着他,又说,“大约是我们都老了,所以会经常想到以前的事。” 


“我写的……你都,读过了?”


托勒密点头。“《印度行记》,很好的题材。看得出,你带着很大的热情在描述。”


“我喜欢那个时候。” 尼阿卡斯有些不自然地在坐榻上挪动几下,避开托勒密探寻的目光。“我出身海岛,长在舰船上,你们随亚历山大在马上征战的时候,我并无什么建树。但后来亚历山大把海军交给我,让我去寻找从印度到波斯湾的航路,我觉得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自己的能力可以达成他的愿望。” 


托勒密笑了笑,“但最开始也遇到很大麻烦。”


尼阿卡斯跟着笑了,“那支海军是在印度河上组建的,但大海是另一回事。亚历山大也明白,所以最早他嘱咐我沿海岸线走,切不可远离岸边,他说他会在陆上为我护航,安排妥当补给的地点。但是,说来惭愧……” 他低头发笑,“有一次我们还是在风浪中迷失了航路,一个月没有消息,亚历山大在岸边等得焦急,后来,船队终于靠了岸,我双脚一挨地就连忙跑去见他,让他安心。他看见我穿得破破烂烂的出现,就哭了起来,说我一定吃了很多苦,我说,那些都不重要,好在我还可以回来见到他。没想到他又哭了起来,我很奇怪,问他伤心什么,他说都是他自己的错,让我经历磨难,还让其他人都葬身大海。我这才明白,他只看到了我一个人,就以为只有我活命。我当时觉得很好笑。”


两人又喝了点酒,心中都略微不自然地感觉到舒适。大约已有二十年了,这样故友间的酒边闲谈几乎没有再发生过。托勒密没说太多,他听着尼阿卡斯长篇大论,不时给点回应。从表情看,他并未觉得厌烦。


“…… ‘尼阿卡斯,我要在这里向你暂时告别了,’ 他那时候对我说, ‘你从幼发拉底河走,一直走到巴比伦。’ 那是苏萨的大婚礼过后,三月份,天气还有点凉,我的船队载着他到了两河交汇的河口,他一路上都兴致高昂, ‘过段时间,我们也许会在巴比伦再见,我现在要走另一条河,赫菲斯提昂在那边等我。’ 我其实知道,赫菲斯提昂结婚不久就从苏萨去了奥皮斯,走得匆匆忙忙。后来在行进途中,我遇到了一个占星师,他严肃地警告说,巴比伦的星空显示着灾厄。我不敢迟疑,把这人带到了亚历山大跟前。但他并未在意, ‘也许你看得准确。但过段时间我就要去埃克巴塔纳,我会邀请很多人在夏宫观看赛会,到时候,没有人会留在巴比伦的。’ 谁曾想到,埃克巴塔纳才是灾厄的开始呢?巴比伦里发生的是它最后的结果。”


托勒密挑了下眉毛,“如果没有意外,你的海军计划应该会进行顺利?尼阿卡斯,你的能力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在加沙的时候,如果安提柯让你、而不是他的儿子作主将,如果德米特里能听从你的建议,我恐怕很难取胜。”


“你是在向我发出邀请吗?” 尼阿卡斯苦笑,“我曾请求安提柯留下我的朋友尤米尼斯的生命,他拒绝了,此后我便告诉他不会再为他出战,尽管出于情谊,我也不会帮助他的对手。”


托勒密便没有再说话。


“所以,你还会同意吗?” 安静好半天之后,尼阿卡斯垂眼看着酒杯,小声发问。


托勒密似乎有点无奈,放了一颗葡萄在嘴里,慢慢说,“正好我也很久没去看他了。”


尼阿卡斯长长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踱步到了露台外延。“他应该回埃盖,而不是留在异国他乡。” 尼阿卡斯倚着栏杆,定眼看向托勒密,“你我都知道那预言。” —— 他们确实都知道。旧都埃盖是马其顿历代先王陵寝所在,神谕曾说,若死去的国王没有回返祖先的墓地,王室血脉将就此断绝。


“对亚历山大来说,没有异国他乡。” 托勒密又闭上眼睛,靠在垫子上养神,“他并不想回埃盖,不想在死后还见到腓力,就像他活着的时候不愿回去见母亲一样。你我也都知道,他说过想要葬在锡瓦。阿蒙·宙斯才是他的父亲,不是马其顿王腓力。我只是用我自己的办法接他来了埃及。但没料到,灵车无法穿越沙漠。你见过灵车的样子,你知道我没有骗你。”


海面阳光刺目,尼阿卡斯虚起眼睛。“你既然有办法让他来埃及,如果真心想让他去锡瓦,那也自然会想出办法。”


托勒密一时哑然,有点不自然地笑着。“没错。灵车只是一个原因,我确实更愿意让他留在亚历山大里亚。” 他微微侧过头,笑脸在强光里闪烁不定,“而且,你怎么知道,亚历山大自己就不愿意呢?” 


他忽地站起,指着城里的方向,声音也跟着抬高,“尼阿卡斯,你去过多次,你知道赫菲斯提昂也在这座城市,他的神庙他的神像他的祭祀,全在这里,是我,我,为他做的这一切。所以你告诉我,亚历山大为什么会不愿意留在这里?!”


尼阿卡斯盯着他,难掩惊讶。托勒密嘴角抽动一下,又恢复了和缓平稳的语调,“我当然需要为自己打算,但同时,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我认识他的时间也比你们任何人都长。”


“当一个人总是重复自己的谎言,” 尼阿卡斯鼓起勇气,“他最终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托勒密淡淡一笑,“你叫我小偷,因为我偷走了亚历山大的灵车,你还叫我骗子,大约是因为那个流言?没错,那是我散播出去的,我一生中很少出这样的差错,这件事除了让我自己出丑以外毫无作用。”


流言传出时,确实引来一片哂笑。托勒密将自己打扮成腓力的私生子,亚历山大的半个兄长,实在是滑稽。那时候小亚历山大刚死,托勒密似乎动了更多的心思,在希腊各地游说,想要重建腓力和亚历山大时候的联盟,自己则担任各城邦的统帅。这当然没什么成效,卡山德、安提柯和塞琉古都不会坐视不理。


“这个举动虽然愚蠢也无益,但也没什么害处。我唯一后悔的,是当时没能保住克利奥佩特拉。跟亚历山大的妹妹结婚,益处自不用多说,而且她也愿意来埃及,我能给她更好更安全的生活。可惜,安提柯抢在前面害了她。我不是凶手,但她毕竟因我而死。”


“克利奥佩特拉的死因,我很久后才知道。安提柯找了个替死鬼,当众行了刑。”


托勒密点点头,继续又说道。“可能你说得也对,我相信了自己的谎言。那则流言,说起来好笑,实际上本就是我少年时的幻想。你大概不知道,我母亲是带着身孕嫁给我父亲的。我合法的父亲不愿意要我,想把我弃在荒野,后来听说是腓力插手,我才捡回一条命。这些事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对一个男孩来说,确实是难以承受的侮辱,我便告诉自己,我不是没有父亲,我的父亲其实就是这位勇武高大的国王。我愿意把自己想象成腓力的私生子。可能,也是因为,我更加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亚历山大的哥哥……都是些幼稚的念头。”


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等到酒喝完了,尼阿卡斯才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去拜访陵墓。


托勒密没有直接回答。“我会带你过去。下去之后,先会经过一个小小的藏书室,那里锁着以前的王室记录,原件,唯一的一份,我没有允许誊录抄本。这份文件便是由你的朋友尤米尼斯写下的,当初放在灵车的格子里,大约本就是准备一起放入墓中。你可以看一看,看过之后,如果想要修改你的书,也可以。”


尼阿卡斯一脸疑惑,托勒密接着又说,“因为你的书,我准备收藏在图书馆里。”


“这又是什么意思?” 尼阿卡斯不由抬高声音。


“我听说,你打算把自己的记录留给亚历山大。” 托勒密走到栏杆边,“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正在写一份关于亚历山大的回忆录。不过,亚历山大已经不再需要我的文字,我要留给的,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图书馆。我希望你也能这样做。” 


这其实是不容拒绝的。尼阿卡斯上前站到他旁边,“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托勒密笑笑,“我在为亚历山大尽最后一份力。图书馆里已经收藏有克莱塔库斯和亚里斯托布鲁斯写下的文字,如果再加上你的,还有我所写下的一份,后世便会拥有很多关于亚历山大的记忆。” 他看着外面,海水蓝得让人心颤。


尼阿卡斯愣着站立良久,转身离开后,走了几步,似乎还是按捺不住。“你如此费尽心机,要去掌控关于亚历山大的记忆,是因为你知道,他不会选择你继承他的一切。”


托勒密毫不退避地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在温暖的海风中显得尤为冰凉。“他从未选择过我。但现在他没有选择了。”



8.

沉重的金棺顶盖被合力掀开,香料腾起,迷迷蒙蒙在风孔下形成一道白雾。


繁冗的仪式过后,祭司领着他们在墓前绕圈;提莫特乌斯在向死者致歉,请他原谅生者的打扰,提莫特乌斯也向珀耳塞福涅祈求祝福,请她应允被冥河隔开的人们所渴望的归返。


如果你在节庆时来亚历山大里亚,你会看到更为盛大的场面,你会看到亚历山大在诸神的行列中。如果你在赫菲斯提昂的忌日到来,你也会看到一个英雄应该享有的礼遇,正如亚历山大所愿。尼阿卡斯听到托勒密在对他说。


“我希望我可以看到。”


只要我的血脉还在埃及一天,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的祭祀就将在我的王国里一直存在,他们会被铭记,按照我安排的方式。


尼阿卡斯不再答话。


我从未想要继承他的一切。你要知道,尼阿卡斯,我不是站在失败者的位置对你说这些话。事实上,我拒绝过。当我在尼罗河上击败佩尔狄卡斯,当他自己的士兵起事杀掉他,你要知道,当时两位国王已经被他带来了埃及,你要知道,当时我这边和他那边的马其顿人都要把整个帝国交到我手上。我们马其顿人欣赏和追随战场上的胜利者,那时他们有这样的要求,我很理解。相比一个婴儿、一个白痴和一个刚愎自用的鲁莽将军,他们需要真正的领袖。我不认为我当不起。当时,亚历山大戴过的王冠和印戒就在我手边。我承认这是很大的诱惑,非常非常大。


尼罗河上的那场战斗是我离顶点最近的一次,那时我便意识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机会,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回过头看,我的预感没有错。幸而我看得更清楚的是,如果我踏入巴比伦,我将陷入比佩尔狄卡斯更危险的境地。


我拒绝了。因为那些不是我的,埃及才是我的。不可能拿到更多,我只会因为伸出手而丢掉已有的东西。


这是我,也是我们所有人跟亚历山大的区别。到最后他们也终究会明白,我们都只能拿到自己份内的东西。对我来说,也许可以自傲的一点恰恰是,我明白得最早,因此付出的代价会最少。他们有的会输掉一切,剩下的会在精疲力竭后接受现实。那晚我站在尼罗河边,想着多年前亚历山大从孟菲斯起航,他忘记了战斗,满眼只是对新世界的惊奇。但我们站在这里时,我们带回了旧世界的疲惫。


我们不一样。在亚历山大活着的时候,这曾是我们全心信奉的真理。后来他死了,我们发现自己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所有人都一样,赢家和输家都一样。阴谋,欺骗,杀戮,收买,背叛,落井下石。心怀远方的年轻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些沧桑的心。但是他安静地躺在这里,而我还须在这个世界挣扎。


尼阿卡斯小步靠过去,熟悉的人躺在晶莹的玻璃棺材里,衣着隆重,表情平和,双眼紧紧闭上。他还很年轻,如此年轻。“真美。” 尼阿卡斯说。


从墓室出来,他们又沿着陵墓塔楼的窄小楼梯上行,托勒密说,想要在这里看一看对面的灯塔。


你说,亚历山大看得到吗?他看得到我的杰作吗?


尼阿卡斯在喘气,这楼梯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年龄。他回过头,朝托勒密伸出手,后面的老人轻微摇头,勉强直起身,撑着墙壁小声咳嗽。


灯塔,他缓过气说,原本是献给两位保护神的。双子星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水手的保护神。这一对兄弟和恋人永远相伴在夜空,你绝不会认错他们的方向。但我的儿子有点不满意,他说这两位保护神应该是我和他母亲。我没有回答。


我感觉很有趣,又有点讽刺。我把亚历山大放入祭祀的神位,为的是告诉世人,我将与神同在。我在想,我的儿子也会对我做同样的事,在我死后,他也将把我变为神,也是为了告诉世人,国王离神最近,国王将化身为神。亚历山大也许真的曾将自己看作宙斯之子,但我,我只是托勒密。你看看我,脸太窄,鼻子歪歪扭扭,鹰钩太重,我的下巴也太突出。即使在年轻的时候,我也从不是个漂亮的人。


尼阿卡斯跟着他大笑。


而且,我也没有他那样自然流露的魔力。我们没有人可以有。他那时候说,给最强者。他心里明白会发生什么。这像是一句诅咒。


他想要一场最盛大的葬礼竞技会,来选出最强者,来继承这个最庞大的帝国。但是我们没能给他。佩尔狄卡斯没有,安提帕特没有,我也没有。因为我们正身处其中。葬礼竞技会上争夺什么?死者的遗物。我们参与的正是这场已经持续了二十年、卷入了上百万人的葬礼竞技会。这场战争长得让所有人厌倦,但没人愿意它现在就结束。这是我们毕生的工作,也许,也将成为我们的儿子们的。你说谁会赢呢?我告诉你吧,也许到最后,特洛伊还是特洛伊,迈锡尼还是迈锡尼,但是阿喀琉斯会永远在我这里,在我给他的身后记忆里。


毫无疑问我已经比他活得长,长很多,但实际上,我的生命长久地居于他的光芒投下的阴影中。我乐意接受。正是因为我,他的光芒才能走得更长久、更辽远,才能投向时间的深处。而他的光芒到达的地方,我将永远存在。


若他回来,重返亚历山大里亚,他会看得到。亚历山大里亚来自他的梦里,而我用法罗斯灯塔上那束世界至高的火焰将这座城市点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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