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kaneee

补档见嗷三,akaneee

恩赏在神,夺取在我

*标题化用自亚历山大踏上亚洲土地后的宣告:“From the gods I accepted Asia, won by the spear. ” 


梗概:提尔攻城战


【篇三】Alexander/Hephaestion 系列文请戳【目录】 


本篇内容需要,多说几句历史地理背景:

提尔(Tyre)又译苏尔、泰尔,即和合本圣经里的“推罗”,位于今黎巴嫩,是腓尼基人的城市,这座城市拥有伸进地中海的两座港口,深水港护卫着高墙,防守坚固。沿海岸线往北,是另一座腓尼基城市西顿(Sidon),今黎巴嫩的赛达saida。提尔东南面是加沙,同样为腓尼基城市,位于今以色列。这是当时小亚细亚南部最强大的几座城市,对制海意义重大,同时紧邻西奈,是入埃及的必经之路。

与提尔隔海相望的是塞浦路斯岛,长久以来与提尔在海上有各种冲突,关系不好。西顿与提尔虽同为腓尼基城市,但关系非常差,世仇。

面对已经取得伊苏斯等战役胜利的马其顿军队,西顿主动归降,亚历山大派赫菲斯提昂去西顿重新立王。相反,提尔虽然愿意承认亚历山大的统治,却不同意一兵一卒进城。亚历山大不接受这个要求,于是兵临提尔城下。

提尔潜在的盟友包括迦太基,这座提尔的殖民城邦可能来援。而波斯舰队,当时在爱琴海支持斯巴达搞事,暂时无法分身援助提尔。

马其顿在攻城战初期无海军可用。因为此前,考虑到形势占优等因素,亚历山大解散了舰队(主要还是因为穷,养不起)。

提尔拥有坚固的城墙和强大的海军,十分难打,攻城作战海陆并进,耗时长达七个月,这应该是亚历山大在小亚细亚遭遇的最顽强的抵抗。


警示:会有亚历山大女性情人(历史人物,非原创)出现(大概三秒),介意的话请现在就点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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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红的浪涌上堤坝的时候,赫菲斯提昂闻到了海风中松脂和硫磺的味道。他隐隐觉察到将会发生什么。来不及了。下一个瞬间,劈劈啪啪一连串清脆的爆炸声后,烈焰在海面上腾起,借着风势,战船将燃烧的运兵船拖向堤坝。


“放箭!还等什么!” 赫菲斯提昂捂着嘴从一处石堆后探身,焦灼的朝避火的士兵喊。他跑进浓烟中,顺手抓起长矛掷向战船上一个桨手。


浮桥猛的一颤,高耸的攻城塔也跟着晃了几下,几艘装载着熊熊烈火的大船撞进了马其顿人修筑的围堤。弓箭姗姗来迟,提尔的水手早已跳下战船,从水中安然离开。船倾杆落,整船整船的木屑松脂被倾泻进火焰中,扎在浅滩软泥中的雪松木桩渐渐被点燃,防波堤开始下陷,此刻风疾浪涌。


堤上的士兵和工匠正疯狂的往回跑,火焰和海浪在他们身后追逐。赫菲斯提昂和几个军官一起带着卫队匆匆赶向堤道尽头的两座攻城塔,它们摇摇晃晃,哀嚎声从里传出,同火风一起扯得人心颤。


箭簇却迎面而来。他们慌忙停住脚,试图在摇晃的浮桥上稳住身体。抬眼望去,提尔骄傲的战船列在稀薄海雾中,迎风而立,直指马其顿人无助的攻城塔。带火的箭一枝又一枝扎过去,烧光了塔身覆盖的皮革,于是挂着铁索的长勾得以甩进塔里的木架。


赫菲斯提昂跳起来,“回去!撤!” 


“下水!” 尼阿卡斯冲不过去,只得对着攻城塔一阵声嘶力竭。恐怕救不了了,赫菲斯提昂想着,四周烧得滚烫,他却只觉心中冰凉。


拖着铁索的战船掉头向港口返航,扯动了两座火炉一般的高塔。烧得通红的木架终于承受不住,从中间崩裂开来,腾起的碎木中,着火的士兵在绝望中纵身入海,被早就在岸边小艇上静静等候的提尔水兵轻易的提枪刺穿。堤道外沿的火海里又多了暗红血色。


岸边,亚历山大被刺鼻的浓烟呛了好几口,他顶着风,努力睁大眼睛。攻城塔轰然倒下那一刻,他感觉心脏几乎沉入海底。高塔将火焰和砖石砸向了托起自己的围堤,与之一起没入浅海。黑烟仍然笼罩,火势还在蔓延,他不敢眨眼。木桩和堤道尽数塌陷之前的一瞬,赫菲斯提昂终于带着卫队从大火里冲出。


他一下倒在迎过来的亚历山大身上,剧烈咳嗽起来。“救火……会……会烧……风……” 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在救。” 亚历山大把他放平躺在地上,立刻有侍从过来朝他脸上浇了些水。


缓了一阵,赫菲斯提昂撑起上身,抬头看着身边的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站得笔直,下巴绷着,脸颊弧度僵硬,几乎目不转睛的盯着火势渐弱的海岸。堤坝、木栅、投石机、攻城塔,已是荡然无存。


将近三个月的辛劳,被这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赫菲斯提昂只觉难受得要命,他想亚历山大只会比自己更难受。


他们一月的时候来到提尔,那时候所有人也都清楚不会容易。但亚历山大行动如常,他还是那么精力满满,他大笑,他喝酒,他跟筑堤的士兵们整天整天呆在一起,闲聊,打气,看不出忧思。士兵们知道,只需要信赖亚历山大就够了,他会带来胜利。


但赫菲斯提昂知道他心底憋着很大一口气。亚历山大最初并没有料到提尔会拒绝自己,他只是提出要去城中的赫拉克勒斯神庙拜祭而已,人们说,那是献给这位神之子的神庙中最古老的一座。但提尔很警觉,原先的示好烟消云散,犹疑和试探结束,转头就紧闭城门。亚历山大派去使者进城议事,他们把使者的尸体从高高的城墙上扔了出来。


这谁能忍?


亚历山大却只能暂时先忍住。将他们送至亚洲土地的舰队已经在米利都被遣散,本来以为用不着了。但提尔的海港是她天然的屏障,那支强大的舰队在这一带的海上无人可敌。提尔城墙之高之厚,也远超他们此前所见,血肉之躯很难夺取,只得就地驻扎下,老老实实造塔,补充弓弩和投石机。


伸进海洋的港口虽然水深,靠近陆地这一侧的,却是一些浅滩和泥地,亚历山大叫人勘测过之后,立即下令修建一条通向城墙下的堤道。“既然没有船能开过去,那我们就走过去,把攻城塔盖到城墙下面去。” 他说得平平淡淡,却是不容置疑的语调,马其顿人只得暂且按下怀疑,拿惯长矛的手举起了斧头。他们就在这海岸边,看着提尔的高墙,扎下了地基。


提尔人也很震惊。他们大概没想到,亚历山大会有耐心开启这样一项庞大的工程。


赫菲斯提昂知道这不是冲动和武断。这一带有足够的木材和石料,军中有足够的优秀工匠,假以时日,修建一条长堤并非不可能。当然,提尔人绝不会袖手旁观。最初,他们嘲笑马其顿人的举动,他们讽刺竟有人挑战波塞冬的神力。但眼见这条堤坝越来越近,他们也意识到自己需要回击。箭簇从城墙上如大雨般降下,而马其顿的工匠们在堤道上搭起厚厚的的皮革阻挡,建好的攻城塔也被送到前方猛烈回击。这个月以来,如此的你来我往持续不绝,各有所得、各有折损,而筑堤的工程仍在缓慢但坚定的推进中。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波塞冬把迅疾的海风送向陆地,而提尔人的战船借着这风向把烈火送了过来,将马其顿人的劳作销毁殆尽。


如果说还有什么更糟糕的,那也许是信心和耐心将在火中燃尽。赫菲斯提昂眼神扫过岸边浅滩,士兵们或坐或躺,双眼木然盯着余烬。他心中不免罩上厚重阴影。


“你好些了?” 亚历山大低下头询问一声,赫菲斯提昂点头,从地上撑了下站起来。亚历山大默然想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伤员聚集的地方,一队医官正在那里。赫菲斯提昂小步跟在他后面。


海风仍是猛烈,火势花了一些时间才控制住,好在没有燃向营房。碎裂焦黑的木块浮在海面,随着波浪一阵一阵冲上岸,又一阵一阵退下去。佩尔狄卡斯正在叫人把岸边原本用来施工的圆木推到离岸更远的地方,以防还有火情发生。本来蹲在一旁同一个伤员说话的亚历山大听到了,忽然抬起头喊了停,他稍微一顿站起身,响亮的说,“不必浪费这个时间,我看不会再起火。这里还是工地,一切照常,工程从头开始。”


马其顿人看向他。岸边高塔倒下临时圈出的小水湾里腥红一片,有海鸥过来啄食,羽毛也染了些红色,有的浮木上还有点点火苗,寂静的在这片滩涂摇晃,然后熄灭。


又有几片大浪打过来,闻得到咸湿海风里混杂又死寂的气味,暂时没有人说话。


“我们安葬死去的人,然后工程重新开始,我们会以胜利告慰他们。” 亚历山大继续说。


刚刚同他交谈过的那个伤员忽然抬起头,打破了众人的沉默,“国王,我们为什么需要提尔?”


蠢货,赫菲斯提昂心想,他克制着没把嘲讽摆在脸上。如果容忍波斯的舰队在这个港口来去自如,海洋将永远不会是我们的,埃及也永远不会是我们的,有一天我们甚至有可能会被切断回家的路。他想自己会懒得解释这么明摆着的问题,但亚历山大又很耐心的蹲身靠近他,把道理讲得仔细又认真。


他真是个好脾气的人,赫菲斯提昂想,我就不行。


但弥漫开来的失落和犹疑并未因亚历山大的耐心有所缓和,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当我们拿下提尔周围的土地,提尔会不战而降。”——他们说。“让佣兵来解决这个麻烦。” ——他们说。“没有舰队无法攻下提尔。甚至提尔就是无法被攻下的。”——他们说。


终于,略显烦躁的亚历山大抬起手止住了涌向他的各种意见。“也许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希望你们相信我。相信我:提尔会是神的恩赐。”


赫菲斯提昂不自觉的在海风中吸了下鼻子,像其他人一样等着他往下说。


“我曾梦到我走向提尔的城墙,” 亚历山大抬起右手按在自己胸前,他注意看着大家的表情,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慢慢说道,“当时赫拉克勒斯就站在那里,” 他向着岸边走了几步,指向提尔黑黢的高墙,“那时他向我伸出了他的右手,领我进城。” 说完他又大步回来,迈向人群中的一人,急急忙忙抓着那人的手站到士兵们中间,“亚里斯坦德,你能否告诉大家,我梦里的神谕是什么意思。”


随军的占卜者像是已经习惯了国王的急切,此时并未慌张。围在身边的那些眼睛里是对自己的期盼和信任,亚里斯坦德缓了口气,从国王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腕,稍微退离一小步。亚历山大正专注的看着他。“提尔可破。” 亚里斯坦德终于说。


赫菲斯提昂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剑柄。卜辞其实无关凶吉,卜辞只分正确与错误。亚里斯坦德一贯值得信赖。


“只不过,” 占卜者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安静下来聆听了。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都微微侧过眼。亚里斯坦德值得信赖,赫菲斯提昂并未有所怀疑。


“只不过会花费苦功。因为赫拉克勒斯的功业,无一不是艰难困苦。”


亚历山大神色僵硬的对占卜者点头,接着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语调重又变得高昂:“你们怕吗!” 他转向马其顿人。


一瞬的安静之后,回应他的是冲天喊声。岸边海鸥被猛然惊起,齐齐飞离浮木。


手上的事务交待完,赫菲斯提昂便立刻跟进了亚历山大帐中。他双手撑在桌上,面前摊着一张地图,眉头皱紧,脸上早已没有了刚才的昂扬神色,只是死死盯着图中某个地方。


亚历山大迅速瞥了一眼进来的人,没有说话。赫菲斯提昂顺手把头盔和佩剑甩到一边,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也看着地图。待了一会儿,亚历山大突然抓住赫菲斯提昂放在旁边的手使劲摇晃。“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不能按老办法打下去,这是坐以待毙。你也看到了,无论我们花费多少时间筑堤,无论我们建起多高的攻城塔,只要提尔人在海上掐住我们的脖子,就能轻轻松松把这么久的努力一笔抹去……” 他仍低着头死盯着地图。


“是不是太长了?” 金色的头发垂下来,晃来晃去,挡住了视线,赫菲斯提昂抬起手 拢住,松松挂在他的耳边。亚历山大还在絮絮叨叨,长发不时垂落。这时候赫菲斯提昂转过身去,在一个小匣子里翻找了一会儿,重新站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条浅棕色的软皮带子。


赫菲斯提昂从肩头拾起他的头发,放在唇间嗅了一下,两只手在颈后顺了顺,又缕了下他额前的头发,用带子压住,别过耳朵,另一端在脑后系住。“紧吗?”


“刚好。” 亚历山大往下低了低头,抬手摸了下发带。他侧过身,懒懒的歪进桌边软榻里,手撑着头,仍是忧心忡忡,“赫菲斯提昂……这样真不行……我需要一支舰队……” 


“没问题,” 高个的军官吹了声口哨,“我这就去给你弄来。” 亚历山大无奈的瞄他一眼,“现在没心思开玩笑。你也知道,我给安提帕特写了信,但现在斯巴达人缠着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分出一部分船。”


“我像是在开玩笑?” 赫菲斯提昂也靠着他坐下来,“听着,你想过西顿吗?”


亚历山大摇头,“西顿人比谁都希望我拿下提尔,他们恨不得我能让提尔从大地上消失。但是,你知道,西顿的舰队跟提尔根本不能比,这也是为什么波斯人更看重这里……对,还有波斯的舰队……” 亚历山大顺势仰在赫菲斯提昂肩上,抬起手轻轻拍着额头。


“波斯舰队还远,不用急着担心。” 赫菲斯提昂把胳膊环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你说得都对,只不过,一个西顿不行,十个呢?” 他收住话,亚历山大微微抬起下巴,眼中闪过一点光,“你是说……” 他犹疑着。


赫菲斯提昂拉他起身,两人重新回到桌前摊开地图,赫菲斯提昂指着西顿点了点,“选王的时候,我就在想,西顿人为什么接受我们?害怕?这没错,但还有一点,是仇恨。那里的人恨透了波斯。你也知道,提尔不一样,提尔的港口为波斯开放,提尔的舰队与波斯一同进退,他们是波斯的朋友,有提尔在,波斯人随时可以回来。西顿当然不会愿意,这片海周围的所有人都不会愿意。亚历山大,我们可以找到足够的朋友。”


年轻的国王伸出手,缓缓划过海岸线,“这都是腓尼基人的土地,” 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塞浦路斯岛,罗德岛,科斯岛……” 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赫菲斯提昂又接着说了下去:“没错,眼下腓尼基人的舰队仍在为波斯效力,但是我们已经获得了这片土地,没有港口的舰队算得上什么?他们会为自己打算,只要我们给他们机会。”


亚历山大脸色未变,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果可以召集到他们在西顿的港口汇合,以前的事我当然没必要追究……只是,真的可以吗……” 他扶着脖子稍微转了转,陷入沉思。赫菲斯提昂递过去一杯酒,亚历山大接过来呷了一小口,“他们真的会为我而战?” 他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为他们自己而战。” 赫菲斯提昂着重点了下塞浦路斯,“他们从不喜欢提尔,他们也知道,提尔也不喜欢他们。”


亚历山大谨慎的点头表示同意,“要是提尔失去力量,这片海就会属于塞浦路斯人。” 


“那对于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赫菲斯提昂淡然笑着,“所以他们会全力争取。”


亚历山大反手拍了下他的胸口,“是,塞浦路斯应该可以成为朋友。有了他们,至少,可以把迦太基堵在外面。即使不能很快攻下,我也要把提尔困死在城里。当然啦,” 他无奈的甩了下头,“这是比较无聊的打法,我想我自己倒会先被烦死。”


赫菲斯提昂朗声笑起来,“是的,你会这样。不过,我想用不着。陆上他们本就寸步难行,再封住海路的话,城中上万人要吃要喝,他们撑不住的,会急着出来决战。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但愿如此。”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马上跑一趟西顿。” 


亚历山大却摇了摇头,“不,” 他浅浅笑着,赫菲斯提昂稍微有点奇怪。“我自己也必须亲自去。” 亚历山大补充道。




***


行进中黑沉夜色铺开,遮蔽住小队人马。下弦月清冷而透亮,照出山间黑压压的大片雪松林,走在最前面的赫菲斯提昂抬了下手,躬身让过密集的枝条,他停下来听着四下的动静,过了一阵才从马上下来,众人也都跟着下了马,踩上软和的松针覆盖的泥土,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微响声。


林间有宜人的雪松香气,夜里显得更为浓郁,赫菲斯提昂从西顿人那里知道,这高大的树木被山地人视为神圣,多半就来自这松脂松油里不同寻常的芳香。他想起那日在提尔岸边,芬芳的圣木燃烧起来,也不过浸透了血腥气。现在他们向雪松索取的,只是最普通普通的材料罢了,这松木将搭出提尔人通向哈得斯的道路。


“就在这里?” 亚历山大走上前压低声音问道。


“先从这里开始,” 赫菲斯提昂微微点头,“我们不知道守卫的营地在哪里。现在天黑,也看不清。”


亚历山大环顾四周,马其顿士兵已经砍下了第一根圆木。“数量太少,” 他轻微摇头,“我们需要再往里走。我带些人去前面探路,划定一个安全的方向,伐木的队伍跟在后面就行了。”


赫菲斯提昂知道他说得对。“但我必须跟你一起去。” 他重新扣上头盔。


本来走这一趟之前,赫菲斯提昂就苦心劝过,他觉得亚历山大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跟来。“西顿周围的地形,我还算比较熟悉,也就是去树林里弄一点木材的事,需要一个国王去办吗?”


但亚历山大并不这样想。“山地里的部落把雪松林看得很重,日夜派人守护,这你是知道的。” 他把不情不愿的赫菲斯提昂拖到身旁,“如果被发现了,需要战斗,一个国王可以不站在那里吗?” 


来来回回争执了几句,终于,赫菲斯提昂照例再没话讲。


自来到西顿以后,几乎事事顺心。赫菲斯提昂此前已经给西顿国王送过信,当他和亚历山大带着随行卫队赶到的时候,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已经是从波斯人那里抽身出来的腓尼基舰队。西顿人似乎比他们更积极。各个城市和岛屿的力量如今汇集在西顿港口,总数差不多得有一百条船,虽然相比提尔仍是逊色,但想到此前的窘迫,赫菲斯提昂已觉得相当满意。


又过了几天,安提帕特派来的船队也冲破三月的风浪顺利到了港口。这五十条船带来了爱琴海那一头的消息,斯巴达国王同波斯人的勾勾搭搭并没有带来他想要的结果,反而陷入了希腊联军的围堵之中——当然,这是“除了拉斯蒂蒙人以外的希腊人”的胜利,正如亚历山大所说。现在亚历山大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波斯舰队的威胁看起来也没那么大,他对于海洋的忧虑可以暂时放下。 


赫菲斯提昂问他这些船是否足够用来攻破提尔,亚历山大并未明确回答,只是说还需要在西顿再停留一段。他还在等着至今没有任何回应的塞浦路斯诸王,还在酝酿怎样是最好的安排。然而就在这期间,留守提尔的大部队送来消息,那场大火带来的损耗过大,所剩的木材无法满足完全重建的需要,筑堤的工程似乎是要耽搁下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现在穿梭在黑夜里。西顿国王向他们指明了这附近的雪松林,但也很明确的告知,山地部落骁勇强悍,他们平时也不愿招惹,这大片林木正是山地人的珍宝,要去讨价还价,恐怕不是很容易。


讨价还价?赫菲斯提昂默默冷笑,恐怕亚历山大还觉得他们不够格。再说,也不值得在这上头花费金钱。


果然亚历山大弯起嘴角。“几棵树而已,我们自己去拿就好了。这片土地早晚是我的,提前一点使用土地的馈赠,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月光在湿软的地面上投下松枝的暗影,间或有人影轻捷闪过。他们渐渐感觉到深夜里林间的寒意,三月天,春寒还未散尽,山林里又比海岸边多添了湿冷。马其顿人的战袍短小,现在人人都觉察出凉意从脚心爬上膝盖,好在他们步速很快,这点寒冷并非不可忍受。


赫菲斯提昂悄声问亚历山大冷不冷,他说自己的披风可以解下来。


亚历山大先是摇头,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你要是不冷的话,可以给菲尼克斯。” 他转过身去,借着月光望向后面的队伍,打算把利希马库斯叫过来。


身后的卫队也跟着国王停下来。稍停片刻,亚历山大忽然大步走进队伍当中,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有些紧张的按住近旁一个士兵的肩膀,“菲尼克斯呢?” 他差点没压住声音。


所有人都四下张望,面面相觑。赫菲斯提昂心中连声叫苦:显然,利希马库斯掉队了。


傍晚时分出发的时候,赫菲斯提昂发现利希马库斯也穿戴整齐跟在亚历山大身后,心下就有些不太乐意。他年纪已经不轻,晚上常犯腿疼的毛病。赫菲斯提昂看他往医官那里跑了好多次了。


亚历山大当然看得清楚,抢先一步把赫菲斯提昂拉到队伍另一头,假装是巡视。“我不让他跟着我上战场,菲尼克斯已经很难过了。” 亚历山大小心的捏着他的手,“这回他特意来问我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法说不。他爱我,他想在我身边战斗。别的时候也就算了,现在就这么一点点小任务,我总该给他。”


赫菲斯提昂冷着脸,“你劝我的时候倒是会说话。记不记得自己怎么说的?树林里有敌人守卫,我们可能会被发现?”


亚历山大用力攥了一把他的手掌,“多他一个又能有什么问题?别瞎操心。” 赫菲斯提昂还要说什么,亚历山大猛地仰起下巴,“好了!不说了!已经决定了!”


当时利希马库斯爬上马的样子,在赫菲斯提昂看来,多少就有些颤颤巍巍的。现在果然出了状况。


“你们先走,我回去找他。” 赫菲斯提昂马上说。


但亚历山大没有动。赫菲斯提昂又气又急,“你该不是……”


“我回去找他。” 亚历山大语气低沉。


赫菲斯提昂知道自己拦不住,也没再劝,只好挑出十来个平素信赖的士兵,让剩下的人继续前行探路。他自己带着挑出来的这个小队伍跟在亚历山大后面,回返到走过的漆黑森林中。


“你知道我不可能抛下他。” 亚历山大转过头,清冷发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


“我知道。阿喀琉斯是不会抛下菲尼克斯的,对吗?” 赫菲斯提昂抿起嘴,抬着头四下张望。林间大半昏暗,密集的松枝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远远的已经听得到马其顿人伐木的钝响。


仍然不见人影。于是他们换了一个方向,斜斜的走向临近山坳的斜坡。微凉的风送来树叶里的香气,这里忽然开阔,雪松林间显是被辟出了一条可供一人一马通过的小道,月光毫无遮蔽的投射下来,马蹄和车辙印隐约可见。赫菲斯提昂一手握紧了刀柄,一手握住亚历山大的手,同行的士兵按他的命令从小道散开,避进了两侧林中。


亚历山大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侧脸轻轻一抬。赫菲斯提昂望过去,只见山坳底下有零星营火,一闪一闪浮动在雾气里。几个哨兵模样的人举着火把,有些懒散的转来转去。


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亚历山大却猛地甩开他的手,顺着斜坡借势冲下,灵巧的在树干间躲闪着前行。借着逡巡的火光,赫菲斯提昂看到利希马库斯背靠一处树干藏身,他席地坐着,正惊恐的望向朝自己而来的亚历山大。


山间的风刮得更响,寒意在山坳里越发沁骨,几乎让人四肢麻木。而那营火似乎也在同时变大变亮,膨胀在赫菲斯提昂的视野中。他倒希望是自己的错觉:这边的响动似乎吸引了哨兵的注意,举着火把的人影犹疑着慢慢靠近亚历山大所在的地方。


亚历山大正背过身,把利希马库斯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抱紧他的腰扶他站起来。


箭头的寒光比风更快,比风更冷。


临近的火把在半空中划了几个不成形的圆圈之后,终于失去支撑,喷溅着火星往下坠落。


早已从树丛背后跃出的人影挺身支撑住了这具倾倒的身体,从他手里稳稳拿过火把。眼下已是没有藏身的可能,这第一具尸体就是开战的信号。


赫菲斯提昂举着火把向前一挥,后面跟上的士兵潜向营地的方向断后。与倒霉的死者同行的另外几个哨兵面露惊骇,他们尚不清楚敌人是谁、有多少数量,本能驱使下,他们呜呜啦啦喊起来。


他们的营地就在身后。这叫嚷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突然,其中一人的喊声变为喑哑低沉的嘶吼,他突然跪下去,一道血注从颈间喷出,他绵绵软软的面朝地倒了下去,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


火把插进湿软的泥土间,不一会儿就只余下温热的灰烬。马其顿人围拢过来匆忙捡起尚有余火的火把,小心护着不让它熄灭。天气实在太冷,这几枝火把,可都是亚历山大手刃敌人抢过来的。


“你该出个声,我好掩护你。” 赫菲斯提昂皱着眉看他满身的血。


“那样敌人也会知道我在他们后面。” 亚历山大拉起下摆擦了擦匕首上的血,满不在乎的插回腰间。他回转身绕到大树后面,利希马库斯正靠在那里,摇曳的火光间,可以看到他一脸愧疚。


亚历山大压低了声音问,“还是不能走吗?” 赫菲斯提昂心中一凛:那边的营地早晚发现哨兵被杀,尚不清楚里面有多少兵力,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这处山坳,赶去同其他人汇合。


“我——” 利希马库斯咬着牙,脸上烧得滚烫。


赫菲斯提昂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即蹲了下去,“上来吧。” 他指着自己的后背。


快回到西顿城中的时候,亚历山大夹了夹马肚子稍微上前几步,马头并在赫菲斯提昂旁边,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说吧,想说什么?我看你憋了一路了。”


马上的军官只是苦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反正也没有用。我只是想来后怕。刚从要是稍微出点差错……越想越怕。”


“那就别出差错。” 亚历山大伸手过去重重捏了下赫菲斯提昂拧着马缰的手。“我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我都知道。只是,赫菲斯提昂,再好的东西,要是我没有亲手去拿到,也没意思了。”


赫菲斯提昂笑笑看着他脸上的汗。微红的黎明满满染上脚下灰黄的沙石地。


他们又在西顿呆了将近十天,派去塞浦路斯的使者终于返程回来,一并抵达的还有塞浦路斯诸王。


现在,他们有了将近三百条船,是时候回提尔了。




***


一转眼,六月已经快结束了,而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的迹象。海鸟们饱食终日,被喂养得皮滑肚肥,每场厮杀过后,它们成群结队踩过岸边浅色的沙滩,留下一串串淡红爪印。


军帐中还是闷热,各人的前胸后背都汗湿一大块,短袍黏黏的贴在身上。赫菲斯提昂对侍酒的男孩摇了摇头,仍靠门边站着,这里并没凉快多少,只是时不时有些新鲜的海风吹过来。里面的嘈杂已经持续多时,他听得有些烦闷,此时懒懒的虚着眼睛看着帐外,也说不清自己在看什么。海面上泛着一层刺眼的白光,士兵们刚拉上来一条破损的战船,铁索在沙滩上拖出一道青绿的痕迹。


亚历山大要了酒,端起杯子刚挨进嘴唇,就略带嫌恶的放下。“我不是说了让你从地窖里拿些凉的过来?” 他有些生气,“你自己尝尝,简直像刚烧过。”


“没办法,地窖里也是热的。” 赫菲斯提昂抱着胳膊走过来,从脸色发白的男孩手里接过酒壶,顺手把他推出了军帐。亚历山大低声咒骂了几句,抱怨连一口能喝的酒都没有。


帕梅尼翁即使在这种天气里也一身甲胄未解,他对酒也没有意见,喝起来面色不变。“那么,亚历山大,” 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毫无波动,“如我所说,你没有必要还呆在这里。我们在提尔已经耗了太长时间。”


十来天前帕梅尼翁率军到了提尔营地。他在王家大道的清扫工作结束得非常漂亮,叙利亚一带的各个关口,如今都尽在掌握。前一阵亚历山大给他写信,让他把空置的轻装步兵和弓手派过来,继续增兵提尔。


但他带来的不止是亚历山大要求的军队,还有新的提议:大流士再次提出的停战条件。按帕梅尼翁的意思,如果同波斯人达成了和平,那继续攻打提尔也就没有太大意义。大流士想要友谊和盟约,并愿意为自己在伊苏斯失陷的家人支付大笔赎金,他承认亚历山大是从海岸到幼发拉底河中间这一带土地的主人,还提出将一位公主的手交到亚历山大手上。帕梅尼翁说,眼下困在提尔好几个月,形势随时可能有变,趁现在条件优厚,及时收手是合理的选择。


亚历山大忍住了没有当场发火。帕梅尼翁前脚刚走,他立刻就朝赫菲斯提昂喊出声,“什么叫条件优厚?他看不出吗,大流士当我是白痴!土地本来就是我的,倒要他来送给我?公主本就在军中,当然,身份名誉从未有失,这你是知道的,我以我的荣誉担保;但是只要我有别的想法,我还做不到吗?现在怎么?倒好像他在赏赐我?把我的东西当成礼物,这样的条件也值得考虑?”


赫菲斯提昂陪他撒气,心里却想着近来的所听所见。他很清楚,提尔久攻不下,怀疑和厌倦早已滋长蔓延。


这一天腓尼基的船长们返航归来,一齐来见亚历山大。这支船队战绩斐然,同塞浦路斯人一起锁住了提尔以西的海面。迦太基人本就半心半意,眼见形势倾斜,便已经放弃派船来援。提尔人突围的最后希望破灭,眼下他们只能孤军奋战。   


“现在如果再次提出停战,提尔会接受的。” 帕梅尼翁如此分析,船长和将军们也都赞同。


就这样叽叽喳喳来来回回说了大半个上午,亚历山大只是喝酒,间或问点问题,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所以帕梅尼翁耐不住了,看他那样子,简直就是觉得自己重任在肩,非要督促亚历山大早下决定不可。赫菲斯提昂感觉有些不快,但亚历山大没说话,他也只好先闭嘴。


“我们在提尔确实呆了很长时间。” 亚历山大终于直接回答了帕梅尼翁,“但也不是无所作为。如今堤坝和舰队的情况,已比刚来时好了很多,现在手握优势,而且都是马其顿人——以及朋友们——拿血换来的,我不会在这个时候放弃。”


赫菲斯提昂不自觉的跟着点头。接着他看了看周围,意识到似乎只有自己认同。菲洛塔斯站在他父亲身后,一脸似笑非笑。克拉特鲁斯装作喝酒,佩尔狄卡斯扭过头跟另外一个军官小声说着什么,托勒密看着外面发呆。其他人也都一言不发。


他们到底在犹豫什么?现在并不是最糟糕的时候。赫菲斯提昂有些不忿。


这几个月他们经历了无数糟糕的情况。赫菲斯提昂想起那日他们兴冲冲从西顿回到提尔,迎接他们的却是再次被巨风毁坏的长堤。在提尔人纵火之后,这道长堤原本已修复了快到一半,不料一连好几日,海上没来由的卷起狂风巨浪,又轻轻松松将辛劳抹去。流言在马其顿人当中散开,士兵们夜里在火堆前悄悄议论,都说提尔得到了波塞冬的偏爱。


当时亚历山大站在海边破损的堤道前,遥望了半天提尔的城墙。等他转过头的时候,锐利的光芒已回到眼中。他说,坏了就再修一次,从头开始。


他的骄傲比岩石还坚硬,比长矛还锋利。赫菲斯提昂想着,这就是我的亚历山大。


但帕梅尼翁显然有别的观点。亚历山大讲完之后,他也像赫菲斯提昂那样四下看着,也差不多摸清了众人的心思。此时他沉着声回答:“优势?亚历山大,虽然我没有参与之前的攻城,但对战况也算了解。在海上,提尔舰队几乎未曾出动,就已经让我们吃尽苦头。在陆上,提尔的城墙纹丝不动。”


亚历山大有那么一瞬间拉下脸,似乎将要动怒,但终究是缓缓松开拳头,顺手又端起刚才嫌弃的搁在一旁的酒杯,这回不管不顾的喝了下去。帕梅尼翁说的是事实,他不能否认。


从西顿带回的舰队数量其实仍不及提尔,但亚历山大最初并没觉得底气不足。以少胜多是常事了,战场换到海上也并无不同。况且他在陆上拥有足够的资源,完全不愁补给,提尔的舰队孤单单的困在这里,又能坚持多久?速战速决或者消耗战,亚历山大觉得都有把握取胜——只是他没想到,提尔选择不战。早在亚历山大集结完舰队之前,提尔人已把城中一部分的女人和小孩送去了迦太基,显是下定了坚守和死斗的决心。这之后,靠着坚固高耸的城墙,提尔把舰队尽数撤回港口,只有少数快船在外面活动,时不时侵扰一下筑堤的工程,然后在马其顿人反击之前飞速逃离。


亚历山大对这种行为很气愤,但也毫无办法。这之后来来回回快三个月了,提尔精锐舰队仍旧未出城墙,他们的港口仍旧护卫严密,马其顿人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如果你认为,帕梅尼翁,我坚持要取提尔只是因为忍不下这口气,那你是看低我了。” 亚历山大慢慢抬头,平静的看向面前这位老将,“这几个月来,提尔人的手段,恐怕你的感受不如我深。我可以很肯定的说,这样可怕的敌人,无论是谁,都不敢轻易留在自己的后方,这是大忌。如果提尔不破,我无法放心前行。”


帕梅尼翁果然挑了挑眉,脸上难掩惊讶。心高气傲的亚历山大倒是很少说这样的话。


这不是夸张,赫菲斯提昂想。提尔人的坚韧,确实远超预想。


发现提尔人坚守不出的把戏之后,亚历山大就在寻求各种办法。陆上强攻是首要的选择,但损毁严重的堤道一时却也无法建好,工匠们商量了几天几夜,终于向国王提出了一个美妙的设想。如果把若干艘大船用绳索连起来,再用木块铺平,就可以把攻城塔架在上面,运送至城墙下,那在海面上攻城就如同平地一般。


亚历山大听完很是兴奋,立刻下令照办。不久之后,移动的海中岛屿就借着风势逼近港口的高墙,攻城塔上发出的投石和箭簇飞向城中,一时间打得提尔人措手不及。


但提尔城中的工匠也并不逊色,况且,他们更加熟悉生长于斯的这片大海。从马其顿人的猛攻中平静下来之后,提尔人开始将一块块巨石推下高墙,连番坠落激起巨浪,船队被浪头推离,又陷入颠簸,一时无法靠近,攻势稍微弱下来。


趁这个空隙,提尔的水兵凭借极好的水性,潜入海中,一条条割断了将大船连在一起的绳索。巨浪中,原本并在一处的船只被冲开,失去稳固支撑的攻城塔摇摇晃晃倒进海中。


马其顿人再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绳索换成了铁索,并在一起的船只更多、更不惧风浪,一连串坚固的浮岛声势浩大的攻向港口。城里的人先是投火,但马其顿人早吸取了火攻的教训,已经知道选择风向,提尔人只能烧到他们自己。


这也难不倒他们。提尔人在近港的海面下用绳索拉起大片渔网,等船队靠近,渔网拉起缠住笨重的攻城塔,他们拼死将这塔拉进水中。近到城墙的马其顿士兵立足还未稳,就有烧热的沙从顶上倾盆而至。提尔人没有用火,可也跟火攻没什么两样。就这样,来来回回,各有死伤,一直从四月打到六月,战况仍未明晰。


这些事,帕梅尼翁不会不知道。他或许因此得出结论,提尔是个死局,应从别处另想办法。“正是因为此战艰难,” 他果然说,“将这样的敌人变为朋友,当是更好的选择。亚历山大,未必所有东西都需要从战场取得,有时候休战也能拿到足够好的结果。”


“看在赫拉克勒斯份上!” 赫菲斯提昂终于一推桌子站起来,“你们忘了提尔人对亚历山大有多傲慢?你们忘了他们把使者的尸体从城墙上扔下来?你们忘了提尔人在战船上以波塞冬之名羞辱我们?如果休战,先不说别人怎么看我们,我们自己以后回想起来,不会觉得可耻吗?”


帕梅尼翁也撑着桌沿站起来,“我不觉得保存更多的力量,用来取得更大的胜利,而不是消耗在不必要的战事里,有什么可耻的。” 他看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不要让骄傲蒙蔽了你的理智。”


过分了。赫菲斯提昂的目光迅速扫过去,亚历山大偏着头,嘴唇抿成一条线,说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清了清喉咙,努力沉住气,“老将军,这场战事并非空耗精力,我们已经在这里打了快七个月,眼下已经不是可以说走就走的时候,而是必须拿下。总得有个交待。”


“即使并不明智?”


“什么是明智?” 赫菲斯提昂忍不住抬高声音,“如果攻下这座坚不可摧的城市,那无论是在敌人还是在我们的士兵眼里,亚历山大会是不可战胜的,这个信念抵得过无数战阵和战舰,不是吗?”


国王倏然立起,挥手止住帕梅尼翁。“赫菲斯提昂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提尔必须攻破。”


“那么你的策略呢?” 老将眉间纹路更加深重。


“很简单,把他们引出来,别再躲在那该死的城墙后面。” 亚历山大的声音清澈响亮,似乎心里早有打算,并未有半分疑虑,“提尔人不战,那就必须让他们出战。我令你们封死海路,压迫港口,就是要逼他们走投无路。帕梅尼翁,陆上也同样如此,我要让提尔知道,他们休想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任何援助。要想求生,那就堂堂正正站出来与我战斗。我没有别的策略,战斗就是我的策略。”


赫菲斯提昂深吸一口气。亚历山大与刚才烦躁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清醒而冷静,他冷静而热切。


这天夜里,亚历山大睡不着,就拉着赫菲斯提昂去海边吹风。远远的似有灯塔的光,提尔的城墙上也火光闪烁,显然有卫兵通宵值守。他捡了块近海的石头坐下来,把脚伸进海水里,呆呆的仰着脖子看向夜空。无月无云,纯净的深蓝色当中只有密集群星。


“赫菲斯提昂,跟我说实话……你觉得,我能得到提尔吗?”


不需要思考。“你想要,你就能得到。” 赫菲斯提昂在他身边坐下来。夜间的空气清爽,群星安静,只听得到大海轻微的呼吸声。



***


七月的一天,清早,晨星还未消逝,提尔的舰队在海雾中悄然启航。


在他们出发的这个时刻,亚历山大尚不知情,但他确定早晚会有这一刻。


当塞浦路斯截获迦太基派来的运粮船队时,亚历山大知道机会终于降临。他亲自下令,将这几艘船拖到港口前面的海面上一字排开,既让提尔人看得见,又远远的呆在投石机的射程之外。满船的谷物和肉类被接连点上火,烧得整个港湾香气弥漫,提尔人被迫眼睁睁的看着、闻着。几乎嗅得到他们的怒火。


以及饥饿。如果西顿人派去的探子所言不差,城中已经开始饿死人。围城已超半年,最近几个月海路又被封死,亚历山大也预计到城中已是消耗殆尽。最后这一把火烧上去,他不信提尔舰队还能稳稳呆在城墙背后。

   

果然,这天清晨,三十艘提尔最快的船先行,突袭了游弋在北边港口外的塞浦路斯舰队,例行巡逻中的三艘五列桨帆船全数被击沉。塞浦路斯人本来以造船为傲,觉得自己独有的这新式战舰技艺高超无人可比,没想到刚一交战就被提尔人打了闷棍。剩下的一队普通三列桨船队立刻扬帆逃走,向南面的舰队求援去了。


亚历山大就正在南边港口。


得到这个消息,赫菲斯提昂先是浑身上下一激灵,感觉到久未有过的兴奋,但随后他就发觉战场事态可能扩大,他们手上这些拼拼凑凑的舰队也许暂时不是提尔的对手。“亚历山大,你先回陆上去比较好。海上我们可以抵挡一阵,你先离开这里。” 托勒密和尼阿卡斯也焦急的过来,他们都同意赫菲斯提昂的观点,首先是确保亚历山大的安全。 


“要是这时候把舰队丢了,也没什么安全可谈。” 亚历山大不认为这件事还值得商量,转头就下着命令,“听着,现在没有什么马其顿人塞浦路斯人腓尼基人,我要你们给我保证每条船都听我的,不管是谁的船。机会也许就这一次,必须让提尔舰队有来无回。”


他换去了旗舰,一支塞浦路斯人的五列桨战船。按他的要求,赫菲斯提昂则去到了近旁护卫的战船上。


亚历山大还是按照指挥骑兵时的习惯,戴上了他的白鬃头盔,醒目的立在船头。这艘最新式的战船速度极快,在亚历山大的连番催促下,头一个冲进了提尔人的战船编队中。


赫菲斯提昂满头大汗,也带着自己身后的编队全速赶过去配合追击。提尔人在最初的轻松胜利后,大概没有想到对方的回击如此快速和整齐,还没反应过来,整齐的编队已被冲散。


战船挤在一起,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船舷两边几十个桨手齐力拍击水面,两船接近的时刻,桨手也被迫应战,又兼有步兵从顶舱跳下,战况发展向贴身肉搏。跟着旗舰先行冲向提尔人的船队几乎凭着一股蛮力,将精于海战的提尔舰队困在此处。


可以看见亚历山大金色的发梢随海风飘起,他没有离开旗舰,仍旧站在前端翘起的龙骨上。赫菲斯提昂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也在呼喊。


烈日当空,他们继续缠斗,继续收缩包围。岸边休整中的船队此时也得到命令起锚,截断提尔人回港的路。


亚历山大觉得全身泡在汗水里,热得快呼吸不畅,他干脆一把扔下头盔,迎风在船头高高站着,发间汗液被吹走,这才感觉舒爽了不少。海水的反光有些刺眼,照得眼前泛白,像是整个人融进炸开的光芒中。


就是此刻了吧,他感受着脚下海浪的猛烈起伏。身后三面白色风帆全都鼓起,他回转身下令弓弩手和投石手紧靠桨手而立,全速直取提尔的旗舰。


包围、分割然后消灭,亚历山大的命令传达下来。赫菲斯提昂感到日光烧灼,盐粒浸在皮肤里隐隐作痛,他半抬手举起弓箭,自胸中发出一声闷吼,指向太阳的箭雨飞出又落下。


一片刺目白光中亚历山大似乎扭过头,他的头盔摘掉了,正站在翘起的船头,满头金发飘在水光中。他似乎正在笑,匆忙冲自己点了下头,又昂然踩上了船舷。赫菲斯提昂喉头一紧。天空,大海,和亚历山大的眼睛。噢,他梦中的那个神谕,是不是就像现在?他站在诸神赐福的战场上,如此完美,无可匹敌。


他的旗舰划开两道白浪,冲进光芒之中。


稍晚一些的时候,亚历山大在船上给波塞冬献祭完毕,这才疲惫的下来,重新踏上陆地。


一天之内,提尔最精锐的舰队全军覆没。被剪断了翅膀的孤城陷入死寂,前面就是可见的深渊。


亚历山大却在这时候宣布全军休息两天。不久前还喊着休战的军官们都觉诧异,现在明明形势大好,不在这时候趁势攻进城,却要留时间给提尔?万一情况又有变化呢?就这样,赫菲斯提昂被强行推举出来去“代表”大家向亚历山大建言。他倒也没有不同意。亚历山大是最不乐意喊停的人,这时候突然休息,自己也感觉疑惑。


几个侍从本来在王帐外面聊天,这时候看到赫菲斯提昂过来,却忽然凑过去挡在他身前,支支吾吾东拉西扯。


“你们不想让我进去?确定?” 赫菲斯提昂倒真的惊讶了。


终于有人道出原委:巴希妮夫人正在里面,国王在洗澡。


赫菲斯提昂笑出声:“亚历山大说了不让我进去?”


“那倒……也没有……”


“所以就让开。关你们什么事?”


赫菲斯提昂当然清楚帕梅尼翁把巴希妮带过来是为了什么。他就差亲自把这位夫人推到亚历山大床上去了。老将军早几个月就来过信,向亚历山大谈起这桩关系的好处。巴希妮夫人出身高贵,父亲是弗里吉亚总督阿塔巴左斯,母亲也是来自罗德岛的贵族,至于她那位死去的丈夫,就是有名的门农,波斯一方战功赫赫的希腊雇佣军首领。伊苏斯战后,在大流士的营地里一同俘获的波斯显贵里,就包括这位门农遗孀巴希妮夫人。


但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巴希妮。当年阿塔巴左斯流亡马其顿,腓力王曾在宫廷中款待他和他的家人。赫菲斯提昂还记得那时,自己和亚历山大看着这位香喷喷的美人斜倚在佩拉王宫的喷泉旁边,脸上挂着缀有小颗宝石的薄纱,身上浅绿纹的丝绸衬着她灵动的深绿色瞳仁,她早发现了他们,并不介意,似乎对自己的美貌已经习以为常。后来有奶妈过来找她,巴希妮便从石凳上起身,临走时候偏过头,朝葡萄藤后的两个男孩浅浅微笑。


后来他们一起读伊利亚特,想象海伦的美貌时,亚历山大会说,可能就是巴希妮的样子。她比他们大好几岁,那时候个子更高,当她俯下身跟他们说话的时候,光滑的绸缎藏不住高耸的柔软胸部。真正的女人,真正的美人。


再次见面的感觉很新鲜,又有点奇怪,赫菲斯提昂摸不清自己应该有什么想法。说到底,阿喀琉斯得到了他的布里塞伊丝而已,他应得的战利品罢了。赫菲斯提昂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走了进去。


帐里是一团香甜的水汽,亚历山大应该是刚洗完澡,还没穿衣服,脸上身上都红红的,正靠在床边枕头上读着什么。巴希妮的手浸在一个铜盆里,深蓝深绿的宝石戒指在水里摇晃,她正要把湃在里面的葡萄捧出来,沥干水放进绿色的琉璃碗里。一抬眼,看到赫菲斯提昂进来,她一时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夫人。” 赫菲斯提昂平平淡淡叫了一声,略微低了下头。


巴希妮便也擦干手,躬身施礼,彬彬有礼的问候。她讲的希腊语轻柔动听,听不出太浓重的波斯口音痕迹。等到寒暄完,她又朝亚历山大的方向稍微弯下腰,小步退到了门边。


亚历山大放下手中的东西,也朝她点头,“谢谢你,夫人。祝你晚安。”


等到巴希妮出去了,赫菲斯提昂才坐到床边去,挠了挠头,“他们非要我来的……”


“说吧,” 亚历山大笑笑,“又让你来传什么话?”


“不是应该趁着这个势头攻进去吗?” 赫菲斯提昂站起身把葡萄端了过来,“还要休息两天做什么?大家都说不需要休息。”


亚历山大张开嘴含了一颗,一边嚼一边仰下去,“急什么?这两天时间,对于我们是休息,对于提尔人可不是。他们现在,除了城墙一无所有。给他们些时间,恐惧会长得更茂盛。”


“噢,也是,让他们胆战心惊去吧。” 赫菲斯提昂见他已经躺下,便俯身过去,在微闭的眼皮上一边印上一个吻,“好好休息。”


赫菲斯提昂正要站起来走开,亚历山大却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怎么啦?”赫菲斯提昂看着他。亚历山大只是闭着眼,不说话,双手在赫菲斯提昂颈后扣得更紧,只顾拽着脖子往下压。


他还想要一个吻啊。赫菲斯提昂心头一动。“怎么不说话?” 他小声笑着,贴了上去。一点葡萄的酸甜味道。


但亚历山大还是没有松开,赫菲斯提昂的掌心贴着他的脸,“忙了一天,不累吗?快睡觉。”


亚历山大闭着眼睛摇头,又点头,扣在赫菲斯提昂后颈的双手丝毫未放松,还继续用力把他往自己身前拽。


赫菲斯提昂只得侧躺下来靠在他边上,这才把他的胳膊拉了下来。枕头上有甜甜的果香,亚历山大仍闭着眼睛,终于微微笑了,再一次把手臂搭上赫菲斯提昂的脖颈间,小声说,“当然很累。你睡我旁边,我会安心一些。” 他又朝着赫菲斯提昂的肩膀挤了挤。


“不安心吗?还在担忧?” 赫菲斯提昂把手伸向他的后颈。


亚历山大的头稍微动了动,“不是,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抬起一点点眼皮,金色的睫毛轻微颤动,“胜负已定,最后只是去做完这件事而已。等太久了。我需要,让自己,安静下来。” 赫菲斯提昂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指腹轻微贴上头皮,亚历山大再次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两天后,最后的攻势开始,集结的军队从海上和陆上同时指向提尔的城墙。


花费了七个月,终于,提尔城破。


倾颓的城墙释放出杀戮的欲望,马其顿人压抑太久,此刻陷入血的狂欢。到傍晚,屠城差不多结束,城中已不留一名男丁。




***


亚历山大将祭酒倒入海中,然后点燃了战船,一艘提尔的旗舰。


他稍站片刻,接着从火中跳下,旁边的小船将他送至港口。


赫菲斯提昂正站在岸边,亚历山大从船上下来,也转过身与他并肩站立,目视着港口城墙外燃烧的战船。


火中的噼啪声伴随着轻柔的海浪拍岸,松脂的味道被咸咸的海风送过来。战船正在解体,木块带着火焰从船体剥离,一片片坠入海中,呲啦啦响。


赫菲斯提昂意识到,自己从未想象过这一幕。五列桨帆船在海港前面熊熊燃烧,火焰自海中腾起,碧蓝海水吞没巨轮。城墙残破,前一天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引来大群海鸟,它们在战舰燃烧的黑烟上空逡巡,嘶声不绝。这是鲜血的祭献,是精心向神奉上的宏大场景。深蓝近墨的水面上,奢华的金色光点在尸堆中闪耀,照向无尽的陆地和无尽的海洋。


“献给赫拉克勒斯……” 赫菲斯提昂低声说着。


亚历山大看他一眼,嘴唇稍微动了动。“献给赫拉克勒斯。” 他跟着重复了一遍。


这绚丽的祭典是亚历山大自己想出来的,他将杀戮最多的投石机和旗舰一并烧献给了赫拉克勒斯,那位将提尔赐予他的神祗。神的恩赐,总是要亲手去拿,总是需要鲜血浇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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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插图:A naval action during the siege of Tyre by Andre Castaig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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