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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档见嗷三,akaneee

塞壬【十二】

十二、睡觉吧,成年人也需要做梦的时间


伯伦希尔的会客室里,尤里安盯着墙上电子时钟的读数,或许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房间大而空,装饰和陈设都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自他们进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分钟,缪拉开始与卫兵窃窃私语。菲列特利加坐得直挺挺的,没有一丝表情。尤里安继续数数,分钟读数又跳动了两次,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她突然站了起来。


皇帝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人。他很快接触到了杨的目光。 


在场的帝国人没有打扰这个骤然爆发的欢聚场面,但相比于莱因哈特、希尔德等人礼貌性的沉默,缪拉的反应要更为复杂一些。从尤里安等人口中,他当然已经知悉事情的原委,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这毕竟不能跟亲眼目睹相提并论。


“缪拉提督,” 莱因哈特稍微侧过头,“欢迎回来。”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缪拉连忙屈膝行礼,皇帝则在旁边的绒面椅上落座,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缪拉提督,你在伊谢尔伦的事务,完成得如何?”


匆匆整理好情绪的杨家三人也看着他,缪拉想了想回答道,“臣所知悉的真相,如今已经站在陛下面前了。不过,数日之前,臣确实曾在杨威利元帅的灵柩前致悼。”


莱因哈特的手掌不自觉地抓紧了椅子扶手,杨则避开他的视线,显然不愿多谈。 


“朕……大概明白了。” 皇帝缓缓打破沉默,“所有这一切都是相关的……杨元帅,这便是您也能看到吉尔菲艾斯的原因吗?”


听闻此言,缪拉一脸错愕,伯爵小姐则用眼神示意他噤声。这短短的交流被莱因哈特看在眼里,他立刻说道,“您看,朕并非如你们所以为的那样胡言乱语神智不清。事实就是事实,朕分得清。”


“属下并未以为……” 希尔德正欲辩解,忽然思路一转,她的目光投向了杨威利,“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相关的,杨元帅,那您和米达麦亚元帅那日的遭遇,以及罗严塔尔元帅的举动……” 她看了看莱因哈特,没有再说下去。


“是的。” 杨沉稳点头,“虽然我也不是什么从死里复活的神仙,远远说不上全知全能,但据我推测,这一切都有共同的理由。我与您说过,” 他看着莱因哈特,稍微上前半步,“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您看,我并未有所欺骗。”


“您说过您想要去……” 莱因哈特的手指轻扣着扶手,杨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点头。莱因哈特撇了撇嘴,偏过头去,“杨元帅,作为伯伦希尔的客人,您自己安排自己的行动便是。”


“谢谢……但我需要……”


“朕会考虑。” 莱因哈特低声回答。


***

“米达麦亚,我看到巡航舰过来,便猜到是你了——等等,你先听我说——等等,我正要——操!”


先寇布惊讶地看着冲进来的帝国元帅不由分说便几个拳头砸了过来。他连忙退开,让出空间,以免误伤到自己。罗严塔尔捂着头,连连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抓到一处桌沿,这才没有在旁人面前毫无风度地摔向地面。但米达麦亚似乎仍没有罢手的意思,罗严塔尔只得继续慌忙躲避。


“我非常理解你合理的愤怒,我真的——能不能听我说完——真的,我正打算回复你的讯息——” 砰!罗严塔尔一头撞在金属壁上,先寇布不禁笑出了声,引来罗严塔尔部下的好几个白眼。


“米达麦亚!” 罗严塔尔瞅到一处间隙,顺手抓过来一把椅子扔在自己和米达麦亚中间,“适可而止吧!我不是正在向你道歉吗?你再这样可别怪我还手!”


小个子的元帅踢开椅子,脸上怒气未消,“我还怕你还手?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说这样的话也未免太难听了……” 话音刚落,罗严塔尔连忙下蹲,躲过米达麦亚投掷过来的一块金属板。地面上划出锐利刺耳的响动。“又何必把你自己的旗舰搞得这样难看呢?” 罗严塔尔一边躲避,一边仍在不死心地劝说。


可是不说还好,米达麦亚听了反而更气。“你也知道这是我的旗舰?你也知道?!”


罗严塔尔终于躲无可躲,面对近身上前的米达麦亚,他只得匆忙动手自保。帝国军的两位元帅就这样在指挥室的黄金狮子旗下面你来我往大打出手,原本安心靠在一处柱子后面观战的先寇布见战况胶着,便有些忍不住了,“米达麦亚元帅,能否请您暂且停手?在下——”


“你觉得我打不过吗?” 罗严塔尔怒斥。


“又关你什么事了?” 米达麦亚也怒斥。


先寇布只得选择忍气吞声。“能有幸亲眼目睹帝国军双璧相击,在下已经感觉十分愉快,岂敢打扰,只是——米达麦亚元帅,请问您能否告知——”


“杨威利已经回到了尤利西斯。” 米达麦亚头也没回,飞起又是一腿。罗严塔尔抱着小臂,咬牙没有喊痛。


先寇布连忙上前几步。“尤里安他们已经——”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米达麦亚不耐烦地低吼,“在我的旗舰上,什么人都可以来给我下命令了?”


“我什么时候给你下过命令了?” 罗严塔尔嘟囔一句,“上次那瓶酒,我看不如——米达麦亚!这样的偷袭未免有失身份!”


米达麦亚死死摁住罗严塔尔的后颈喘了几口气,他没有说话,就这样停顿了几秒,然后松开了手。他退后几步,自己平复过后转过身朝向先寇布,“我可以给您一艘太空梭。中将阁下,杨元帅已经同陛下见过面,据我所知,他现在应该回到了贵军尤里安中尉带来的战舰尤利西斯上。目前尤利西斯就停泊在伯伦希尔附近,至于下一步的安排,在下也不太清楚。鲁兹带了满满一船人上来,闹嚷嚷的……”


先寇布没功夫听得仔细,他只是碍于礼貌才没有抬脚就走;这时候罗严塔尔终于从桌子上起身,理了几下头发,有些踟蹰地看着同样头发汗湿的友人,“陛下他——”


“我来带你去见陛下。” 米达麦亚简短地说明,语气里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罗严塔尔的神色起了变化,“我本就打算回复你,我会按陛下的要求,前去海尼森赴任。即刻出发。”


“我来带你去见陛下。” 米达麦亚压着火气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罗严塔尔没搭腔。


先寇布抱着手臂,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后知情识趣地溜了出去。


***

莱因哈特的手指在垂落的长发上绕了几圈,然后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你们先出去吧,” 他对米达麦亚和希尔德说道,“我需要与罗严塔尔元帅单独谈一谈。” 他上前几步,站到年长的帝国元帅跟前,皇帝冰蓝的眼睛里很清澈。


君臣二人随后踱步到书房的大舷窗边,莱因哈特看起来很平静,罗严塔尔心中则涌起各种各样的心思,他既不想表现得像个做错了事被纠回来的中学男孩、又不想太过自傲激怒年轻的皇帝,既不能假装一切如常、又不知从哪里开始谈论自己的举动。臣无意加害陛下——罗严塔尔的腹稿原是如此开头,可话到嘴边,他说的却是,“这片红色倒也有异样的美,您觉得呢,陛下?”


莱因哈特却没有继续目视窗外,反而侧过头深深看向那双蓝黑异色瞳孔里漂浮的红色。罗严塔尔略一低头,有些不安地侧过身。莱因哈特仍只是平静地打量着他,“罗严塔尔,你应该还记得,前几日你站在这里时,朕问过你,还记不记得吉尔菲艾斯。”


罗严塔尔不知皇帝为何有此一问,便只是简单点头。


“这件事让你觉得朕的头脑不太正常?”


罗严塔尔知道简单的否认会显得过于不敬。“思念故友,是人之常情。人死不能复生,也是常理。” 他斟酌着说。


莱因哈特突然嗤笑一声。“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不要摆出你那套礼貌疏远的贵族架势了,这里不是社交场合,甚至我们也可以忘记君臣这回事——” 罗严塔尔陡然抬头,莱因哈特仍是笔直立在窗前,“我们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那天我的话没有说完,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心烦。也许那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 他偏过头,嘴角微微扬起,“吉尔菲艾斯说,你会背叛我。” 皇帝的声音清亮,甚至带着些许不自觉的挑衅。


罗严塔尔嘴里干涩,静静想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莱因哈特使用了将来时。他没有答话,等着皇帝说下去。


“我想,米达麦亚说得也对,现在这桩行为,不是你做的。吉尔菲艾斯也只是说,这只是万千可能性中的一种。”


空旷的舱室里,皇帝与元帅两人相向而立,沉默着目视对方。隔着舷窗可以看到,那诡异的红色似乎在翻滚。


“吉尔菲艾斯说,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在某一个宇宙里,你会试图结束朕的生命,但最后你失败了,你失去了一切,包括你自己的生命。但吉尔菲艾斯说,同样存在一种可能性,那便是你成功了,失去生命的是朕。”


罗严塔尔此刻倒平静下来,他也用莱因哈特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回答,“那陛下打算如何应对这种可能性呢?”


“朕想知道你的想法。”


罗严塔尔稍微想了想,决定把问题抛回去。“陛下相信这番假设?”


“我们熟悉的自然法则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段时间以来,你还没有察觉到吗,罗严塔尔?” 莱因哈特的语气忽然变得冷冽而不容置疑,“朕并不将此看作假设,而是或许会到来的未来时空。”


“或许会?” 罗严塔尔立刻接过话,“我还以为,陛下心中已给下官定下死罪了。”


莱因哈特瞄他一眼,再次侧身面向窗外。“朕不打算替你做决定,那是你的重担,朕不必去抢。” 他伸出手抚着微红的玻璃,“一个人就是他全部过去的总和,如何权衡决定,也全凭自己。”


罗严塔尔有些疑惑。“所以陛下的意思,只是警醒下官?”  


“是吉尔菲艾斯的意思。” 莱因哈特的手指抚向远处迷雾笼罩的红色光源,“吉尔菲艾斯说,我已经没有办法向后退,而为了身后的影子,我更加必须往前走。”


罗严塔尔贴近舷窗,认真看着莱因哈特的脸,“下官不明白。”


皇帝思考片刻,背过身去离开舷窗走向自己的座椅,罗严塔尔听到他清冷的声音传来,“为了可能发生的好事或坏事做出决定,朕已经付出过代价。你不必这样看着朕,” 莱因哈特侧过头,似乎感受到了罗严塔尔的目光,“朕指的就是威斯塔朗特。你们都知道这是朕的心结,于是尽皆缄口。但朕不打算让这件事成为连名字都不能提的禁忌。再说,你们都看到了,不是吗?说起来,还真是难堪,一个人午夜梦回时的所思所想,只应该属于他自己,像这样被放大几万倍明晃晃地示于人前,实在是……实在是不应该……” 莱因哈特的声音低下去。


“所以说,” 罗严塔尔轻声打断沉寂,“陛下并不打算追究臣身上的这种……这种,可能性,对吗?”


“那是你的重担。” 莱因哈特盯着他,“朕要跨越这种可能。权力腐蚀人心。但朕可以不一样。你明白吗,朕有这样说的勇气。朕付出过代价,朕坐在王座上,也因此必须承担相应的重负。同样,你的重担,不要主动的放在朕的身上,朕没有义务成为你开脱自己的借口。你希望你忠诚的对象是一个完美的人,完美的君主,但那是你的需要,不是朕的。” 莱因哈特停下来,目光泠冽,“罗严塔尔元帅,朕也希望看到你的勇气。”


空气温热,光洁的地面上浮动红色光斑,人影忽然闪动,是罗严塔尔跪了下来。“是的,我的皇帝。”  


莱因哈特转过脸,迎向浅红光线缓缓走了几步。“不必这样拘礼,” 他的语气变得轻柔,“与自己战斗,对于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想你也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时间,你胜利了,你做到了,所以现在才会站在我面前……去休息吧,罗严塔尔元帅,好好睡一觉。”


***

尤利西斯上,一场小小的庆典正在进行。先寇布接驳登船的时候,被波布兰强行“邀请”与会的亚典波罗正在立体电话里唉声叹气,“为什么我总会错过每一次的大场面?” 分舰队司令的影像不满地看向击坠王,“你却总是能凑上热闹?”


飞行员翻着眼皮假装想了一阵。“也许是因为我掀开过命运女神的裙子,一不小心看见了这位美女的底裤?——啊呀,先寇布中将!您竟然还活着!” 他大呼小叫,引得餐厅里的人纷纷侧目。


“不巧,正好记得酒还没喝干,必须来凑这个热闹。” 先寇布稳稳夺过波布兰手中的酒瓶,在他的抗议中穿过人群走向大厅另一头。“——需要下官给阁下找一根拐杖吗?”——波布兰在后面喊,先寇布只朝后竖了下中指,没有多加理睬。他现在心情还不错,顺路在另一张桌上抢了两个杯子。


角落里站着的黑发提督正在与尤里安说话,他显然已梳洗整理过,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精神几分。太空梭接入真空舱的时候他便已经接到通知,此时只是淡淡笑着,伸出手接过先寇布递上来的酒杯。


“没找到冰块。” 褐发的中将耸耸肩,朝杨威利抬了抬手中的杯子,“也没找到红茶。”


“反正我也已经被灌了一肚子红茶了。” 杨也抬了抬杯子,假装没看到尤里安的目光。


先寇布本想多问几句,这时抬头看见菲列特利加拿着一块电子屏朝这边走过来。杨早有准备,顺手接过来划了几下,又摇摇头递还给菲列特利加,“我看不懂。还是传回伊谢尔伦吧。”


“我刚刚与卡介伦中将联系过,巡航舰即刻就可以出发。不如直接把资料传到舰上去,也好利用路上的时间。”


杨点头表示同意,菲列特利加风风火火再次出门后,他又与尤里安商量起舰队回港的事。听话中的意思,杨此前已与亚典波罗通过话,分舰队司令官似乎是反对的,杨显然并不打算此刻就让尤利西斯返航。


先寇布不太喜欢这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但他也没有多问,只是闷闷站着,一声不吭喝酒,直到尤里安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询问起他的看法。“先寇布中将,亚典波罗少将想要至少留一个编队的舰艇保护尤利西斯,但我以为,若真到了进行舰队战的时候,这一个编队在大半支帝国军宇宙舰队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而要是本不需要,又何必让自己的编队徒然留在对方阵营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赞同地点头,先寇布抬起下巴瞟了他一眼,“能不能劳烦谁先跟我解释一下,难道皇帝不让尤利西斯离开?”


尤里安则一脸惊讶。“先寇布中将还不知道吗?尤利西斯留在这里,是为了探测塞壬的任务啊,皇帝同意提供一切所需,也会让帝国方面的科学家参与……刚才就是他们传过来的数据,格林希尔中校这时候应该已经把我们的数据也发过去了……”


这下轮到先寇布一脸惊讶了,他重重放下酒杯,正待要说些什么,杨忽然清了清嗓子。“尤里安,去把你的决定告诉亚典波罗,别以我的名义,记得,你现在才是司令官。就让我清闲几日吧。” 然后他偏了偏头,“先寇布中将,需要我陪你去趟医疗室吗?”


“那点伤早就好了……” 话一溜出口先寇布便明白过来,“呃,我的意思是,谢谢。” 


杨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两人随即离开喧嚣的餐厅,一到稍微安静点的过道,先寇布立刻拉住他,“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尤里安不是已经说了?莱因哈特最后……最后还是相信了我……我会去塞壬,就是这样。到现在了,发生了什么你也清清楚楚,不要再告诉我去一趟没必要。这几乎是仅有的选择。”


“不对。” 先寇布摇头,“还有没告诉我的部分。刚刚正好瞥了一眼,格林希尔中校拿给你的是一份身体检测的数据,没猜错的话,那是你自己的。这又是为什么?”


杨威利无法,只得把他推进前方的医疗室,紧紧关好了门。


“塞壬可能有放射性。” 杨连忙把手指压在唇上示意先寇布压低声音,“但是眼下还什么都说不准,也无法检测出具体的元素,所以我才不愿多说。”


先寇布发了会儿愣,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这才摸着下巴缓缓道,“可是我们此前都有接近过,并没有检测到射线。”


“我们带的只是战舰的配备,应对的是已知的情况。你忘了吗,那时候突然遭遇米达麦亚的舰队,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做。” 杨坐下来,“我也是刚刚得知,原来此前莱因哈特皇帝便有一些生病的迹象,但因为无法检查出病因,便也不知道怎么治疗。鲁兹提督接到皇帝病危的通讯后,就开始着手带顶尖的医疗团队过来,因为事情紧急,来不及筛选,他便干脆带了大半个帝国科学院进入跃迁……说起来,既是凑巧,也是幸运。”


“幸运?”


“正好有研究什么原子同位素的……技术细节我不懂,但帝国的科学家跟皇帝汇报的时候说,这里能量场特殊,周边形成的尘埃带就跟溢出的电子风相关。但是这种放射性并不是我们素日了解的那种……”


“对人体有害吗?” 先寇布打断。


杨威利略一停,悄悄把目光移开。“我的话,没有什么问题……我可以过去。在我身上,检测不到什么变化。”


先寇布抓牢桌沿,倚着桌边靠了一会儿,只得苦笑,“没有吗?我觉得你的头发就变长了。”


杨迟疑着在头上拨了几下,“不会吧?我的头发……不会变长的……”


先寇布忽然上前两步,将杨拉起来走到洗手池前。镜面四周的灯自动亮起,两个人都在清亮的白光中看着镜中的自己。先寇布放开杨的手腕,屈起自己的手臂向上,隔空环着杨的脖子,用指尖碰了碰他耳后的发梢。“确实变长了。” 先寇布看着镜子里平静清澈的黑色眼睛。


杨小幅度地抬头,“我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这是一句陈述呢,还是……承诺?”


杨呆了一会儿,然后半垂下头,松松握住悬停在自己身前的先寇布的手臂,将它慢慢拉下来,松开手后自己半侧过身从镜子前走开。先寇布继续站在原处,但是没有等到杨的回答。他只得作罢。“什么时候去?” 他在杨的对面坐下。


“等我们的科研团队过来,双方会一起制定具体的计划。刚刚你也听到了,菲列特利加说,他们已经从伊谢尔伦出发,我想,也就两三天过后吧。”


“那我这几天看看帝国那边给的资料……”


杨看他一眼,“不行。” 说完他缓和一点语气,“先寇布,塞壬并不危险。”


“并不危险?” 先寇布抬高声音,“你当我没看见——”


“是的,你没看见,我们都没有。” 杨沉声打断,“听我说完,先寇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你不会不清楚吧,像是毫无必要、也无益处的自我牺牲这种事,可以说完全不对我的口味,我也完全没有自我感动的兴趣啊。” 他停下来,直到先寇布勉强撇着嘴点头表示认可,才继续往下说,“你可以不相信,因为在拿到更确切的科研结果前,我也只是在猜测。我确实认为塞壬并不危险,因为眼下我们所看到所感到的,除了我们自身,别无其它。塞壬还给我们的,只是我们已有的东西,而不是什么超出想象的存在。”


“毫无说服力。” 先寇布不留情面地作出评价,“这颗不请自来的星星自己便是超出想象的存在。”


“完全正确。” 杨威利瞪着他,“长此以往,这东西会消耗掉我们的生活。如果一个人必须天天面对鬼影,那甚至满世界都是特留尼希特都要好一点。呃……” 说到这里杨自己皱了皱眉头,“这个,这个……只是一种修辞手法,我并不是真的想说……你懂的吧……” 先寇布同情地点头表示理解,“比最糟还要糟的意思。” “——没错!” 杨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然后又叹了口气,“我想,塞壬并不理解,我们并不想要放出心中的暗影。”


坐在对面的军官则侧过头,眼中闪过几丝暧昧不清的光,似乎被这番话引动了什么思绪。“那么,” 过了一会儿他收束心神,重又开口,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上轻弹,“我们看到的蘑菇云其实是……”


背景光亮起,杨威利点开了桌面上的显示屏,翻找出一段视频,顺口简单解释着自己所了解到的内情。先寇布看着画面,默然无语。


“你还认为塞壬危险吗?不,它只是无知,一面无知的镜子。我们才是更危险的那一类。”


先寇布警觉地看着他,“我们?”


“军人。” 杨威利淡淡回应,挥手将视频缩回屏幕内,“以杀人为天职的人。” 杨带着些许倦意仰在椅背上,微闭上眼睛,直到他察觉到先寇布起身离开对面的座位,绕过来靠坐在桌沿边,凝神看着自己。“怎么了?”


“话虽如此,阁下怕是永远也做不到。不过,下官倒不认为这是件坏事。”


杨勉强笑了笑,“说起来,那位吉尔菲艾斯提督也提过类似的问题,他问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做。当时我假装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这件事嘛,还是留给后世的历史学家去评价吧,我已经是军人了,失去了评价的资格。”


“同样身为军人的下官却要表示反对了,我坚决不放弃自己评价的资格。” 先寇布不慌不忙地反驳,“在下官眼中,阁下让更多的人活了下来。尤其对于普通士兵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杨再次仰回椅背,微闭着眼睛。“但是活下来是为什么呢?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去死。” 杨的声音很轻,先寇布看到他的喉结突然抽动几下。“我并没有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而只是推迟了死亡的时间,如果我的战斗记录继续下去,在未来的某一刻,我也只能送他们去死。这个,好像也有种官方的说法?唔,必要的战斗损耗,对吧?是这么叫的吧?你看,指挥官的其中一项任务便是选择何时何地让谁去死。”


“如此尖刻的评价听着真让人伤心哪,而且您好像……跑题了?”


“我当然懂你的意思,” 杨睁开双眼,目光澄静地看着先寇布,“没错,战斗伤亡与杀戮之间有区别,无视这个区别有几分刻意的矫情,但本质上,战争艺术的核心仍在于如何更有效率的杀人。简单一点说,如果缺乏去进行毁灭的决断力,再精彩的战斗布局也是无用。没错,在战场上,需要机动灵活地应对,需要更好保存和整合己方已有力量,但做一切的根本是什么,是最后一击,是雷神之锤的毁灭炮火。有成功的军人和失败的军人,聪明的军人和愚蠢的军人,正直的军人和卑劣的军人,但是战争这件事本身,从来没有好看的姿态。再优雅的屠夫也是屠夫。” 他忽然停下,又自顾自摇头笑笑,“没错,我确实跑题了。”  


先寇布脸上却浮现出一丝颇可玩味的神色。“杨,我忽然想到,” 他浅笑着靠近,“如果,如果这时候我们回到巴米利恩,你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杨一愣,不由吐吐舌头,“先寇布中将,到底是谁更尖刻……” “尖刻吗?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阁下的标准答案,” 中将戏谑着弯起一边嘴角,“‘巴米利恩的决定非关个人,而是民主制下军人的份内之举。’ 对不对?”


他收获了一点笑容。“也对,也不对。” 杨揉了揉后颈,稍微坐直一点,“巴恩利恩的事情,若说完全无关个人评价和意愿,也不是事实。或者说,巴恩利恩既关于自己又不关于自己。我们对于对手的赞叹里,也埋藏着对自己的肯定。” 他也朝先寇布挑起嘴角,“比如说中将你吧,对于一位可尊敬的对手,不也无法旁观他走向自毁的结局吗?”


“是啊,旗鼓相当的对手,世间难寻。” 先寇布表示赞同,“如果我身处远方,若是得知对手陨落,也定是会为他敬一杯酒的。”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但这是扯得太远的事了,我们还是看看眼下的问题吧。杨,如果确如你所说,塞壬的危险举动其实根源在我们的杀戮本分,那我就只能再刻薄一下了……杨,那你自己呢?接近塞壬会让你看到什么?” 他凝神观察着上司平静温和的脸庞,撑着桌沿上身前倾,“杨,你想要什么?”


杨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仰头迎上先寇布锐利的目光。“唔……” 他眨眨眼睛,“说起在巴米利恩的时候……” “阁下转移话题的技巧还是太拙劣了……” “我没有……是这样,先寇布……那时候,其实我很高兴,因为轻松。抛开刚才说的所有,就我自己而言,我很高兴解脱了毁灭的责任。就像……就像在我得到的所有赞誉里,迄今为止我最能接受的,还是艾尔-法西尔……”


“哦?” 先寇布抬抬眉毛。


“你知道我不喜欢英雄,也不喜欢英雄主义的陈词滥调。稍微好一点的情况便是,即使只能去当英雄,也是作为救人而不是杀人的英雄。” 杨耸耸肩,“相比其它的情况,艾尔-法西尔这个起点还是比较令人满意。大概就是这样。”


先寇布皱着眉,像是陷入沉思,杨威利却忽然推开他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上玩笑般地靠近。“先寇布中将近来表现得过于良善温和,我都快忘了您的刻薄本性了,这可是不应有的失误。对我的步步紧逼就到此为止吧,轮到我了,我倒也很想问问,先寇布中将看到了什么、又想要什么呢?”


他发现,对方眼中的慌乱一闪即逝。先寇布缓缓挺起身,贴近杨的脸颊。“阁下想知道吗?” 先寇布在他耳边说。杨听着他的心跳,后颈感受到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忽然觉出些紧张,脑中一片乱响。他正要回答,后颈的温热却慢慢消散。“阁下不会想知道的。” 先寇布从桌边退开,背过身去。


杨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居然无端生出几分失落。


一阵奇怪的沉默过后,他整理好情绪,转身准备出门。先寇布从镜子里看到,已经走到门边的杨收住脚。“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养伤吧?我去说一下,给你准备一个睡眠舱……”


“你也应该去休息了。” 先寇布看着镜子。


“我告诉过你的吧?” 杨稍微侧过身,“事实上,我不需要。”


先寇布走过去,为黑发的提督拉开门。“事实上?也许不需要那么多事实。杨,去休息吧,管他需不需要。去睡觉,去做个好梦。”


杨抿起嘴角看了他一会儿,“那好……也祝你,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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