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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档见嗷三,akaneee

塞壬【八】

八、他并不适合悲剧英雄的角色,我要求修改剧本


早在商船离港时,先寇布就曾问过杨威利,如果在回廊外遭遇帝国军,那时又该如何应对。不出所料,杨给了他最合常理的回答:先是装,若装不下去,那便躲,真要躲不过,就只有跑了。杨舰队里不需要明知会输还要去送命的蠢材,这个道理尽人皆知。


但对于杨舰队来说,更加没有什么道理算得上绝对成立的道理。


这一趟塞壬之旅目前看来相当失败。不仅甫一开始便面临结束,甚至还卷入了更大的危险当中。不仅遇到了帝国军,对方还是米达麦亚元帅率领的主力舰队。不仅伪装暴露,还多面受敌、无处闪躲。先寇布只恨若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带一支舰队出来。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假设没什么意义。


蔷薇骑士们开始更换装备的时候,杨威利正从刚才的不适中平复。说是不适,恐怕过于轻描淡写。当塞壬在炮火刺激下突然开始活跃,曾在瑞达二号上走过一遭的人同时从漆黑甬道中退回噩梦里的那一幕,而站在这场噩梦中央的,无疑是杨威利自己。此刻回过神来,他想了一想,却感到些许遗憾,如果时间再多一些、离星体再近一些、再说船上本又搭载了科研人员,那也许就可以获知更多关于塞壬的情况。


杨威利不免想到这短短几年中,在若干个重要节点上,在他也许可以改变事件走向的地方,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如此如此发生,然后再去被动地应对。先寇布也许会说他欠缺主动的霸气,但人力之外,绝对不可欠缺的其实是时间。他所疲于奔命、斤斤计较的,永远是时间,从来也不够用的,同样是时间。比如此时此刻,杨不无怅惘地看着星辰间的红色云雾。也许只需要再多一个小时、只需要进去兜一圈就好。


几分钟前站在噩梦中央时,身体虽降入黑暗,意识却仿佛飞入一片明晰的光亮中。他看得见他们所有人了。在不远处,是尤里安,然后是先寇布,是林兹,是同样失去了生命的布鲁姆哈尔特和派特里契夫。他曾希望挡在自己和亲人们中间的钢铁墙壁能消失,而在那个时刻,障碍确实消失了,透过每个人明澈的精神,他看到了他们所有人。而在沉陷入无边深红前,他看着自己用最后的力气维持住一丁点清晰的思念。我要回家,那时候他想。


随后便是奇迹。杨安坐于尤利西斯舰桥上,军装齐整崭新。当时那里空空荡荡,他寻找着,这时先寇布走进来……


先寇布走进来。“已经全部发射了。但是提督,疏散的‘非战斗人员’,难道不应该包括阁下自己?” 


这艘巡航舰因为在帝国军的乱射中受损,他们必须临时换船;当然,所谓更换不过是比较委婉的说法,实则是他们必须抢下一艘帝国军的战舰用以脱身。蔷薇骑士们难掩兴奋,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杨本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紧张的表现,他一面让领航员操纵其他几艘空置商船仍旧组成编队,另一方面又让先寇布去安排用弹射太空梭疏散舰上的其他人。此时先寇布虽一副玩笑口吻,内里的意思却未必是玩笑;此处战斗毕竟凶险,太空梭虽然数量有限,留给杨的总不会少。


“我当然属于战斗人员啊。” 杨笑着从桌子上跳下来,“别的船倒也罢了,我会承认你的反驳有理,但若是去人狼,我必须亲自到场。”


先寇布无意再听他细细讲解,连推带拉地催促他加速离开舰桥。“你想要说服米达麦亚?做什么?” 他好像也并不期待杨的回答,只是自作主张将他拉进装备室,几乎是半强迫地往上司身上套了一身装甲服。


“要是别人看到我穿成这样,怕是会笑背过去……” 杨满脸写着不情不愿,“况且也并不需要……”


“阁下就放心好了,下官会在保密工作上尽职尽责,绝对没人敢泄露一个形容词。” 先寇布语气轻快,有意忽略了杨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黑发的青年有点晃悠悠地裹在圆弧线条的白色合金中,身形更显清瘦,既有些好笑、又更加使人笑不出来。先寇布低下头,忙着去系各处连接,同时转换了话题,“可是皇帝那边不就也知道了?我记得,你原本担心他会将此视作骗局,对伊谢尔伦来说,风险无疑会增加。”


“刚刚你也看到了,事态发展已经不由我选择。对于塞壬来说,我们跟他们没有区别。” 杨轻轻咳嗽两下,先寇布手上稍松,刚扣好的装甲紧紧卡住大腿。通风口里吹出越加干热的气体,杨威利稍停一会儿,又继续说,“不管他们怎么想,现在必须得试一试了。我们若是掉头回去,即使成功脱身,也没有明显作用,此后困在回廊里日夜忧心,怕只会让风险变得更大。”


“我猜他们现在一头雾水,也许正在痛骂大骗子杨威利呢。” 先寇布把头盔罩在杨的头上,自己正在满意地端详,舰内却骤起尖利的警报声。两人的眼神微一碰触,先寇布随即提起边上的碳合晶战斧、抓起杨的手直奔真空舱入口。


通道里绿光荧荧,听得到散乱的脚步声,奔跑中的先寇布突然脚下打滑,感觉到自己的重心倒向后方。他无暇顾及发生了什么,顺手提起战斧抵死对面墙壁,趁这个缓冲的时间,他抬起腿踢开一旁的防火板,干脆伸进去将脚卡进槽里。杨一直被他挡在身前,两人这才没有随突然倾斜的巡航舰下滑。


等舰艇回转方向后,满脸通红的布鲁姆哈尔特才看准时机拐过来,解释说刚刚在波布兰中校指挥下,本舰顺利躲开了一枚流弹。“我本来是来通知两位长官不要在舱内活动。”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先寇布刚要刻薄几句波布兰的驾驶技术,腹稿还没打完,思路却已被再次呼啸而起的警报打断。舰艇随即开始左右晃动,杨威利却甩开先寇布的手,摘下了头盔。“我们先回舰桥看看。” 他对先寇布和布鲁姆哈尔特说。


但是没走多远,他们只得再度停步。“舰内所有人员注意!” 广播里波布兰的声音异常严肃,“迅速就近寻找支撑并卧倒。本舰正处于帝国军旗舰人狼的火力范围内并已被锁定,事态紧急,为了活到明天,本击坠王将尝试一些超高难度操作。再次提醒就近固定!通知完毕,倒计时这个步骤我想就没有必要了……”


***

此刻坐在暗红舰桥内,这位帝国军位阶最高的元帅对自己的舰队几乎失去了信任。 


“阁下,要开火吗?” 拜耶尔蓝的声线好像也飘忽不定。


他终于站起身,从指挥座走到舰桥中央的立体星图旁。视线前方的舰只编队围堵着稍远处的火光,而处于激光炮正中心的猎物,却同样标识着黄金狮子骄傲的纹章。在此刻之前,那也不过是帝国宇宙舰队一艘再普通不过的战舰罢了。


能身处如此高位,米达麦亚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深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分秒的时间可能会以千万条人命来计算;在目睹这艘战舰向友军开炮后,他也立刻下达了包围的命令。但真正走到最后一步时,疾风之狼罕见地犹豫了。就在这片刻沉默里,失控的战舰却再次首先开火,而且几乎是自杀式的加速冲向最近的另一艘友军舰艇。


已是别无选择。他吞下苦涩,做了一个意义明确的手势。红光浮动的星域中激光炮飞溅开来。他自己的舰队,在他眼皮子底下,陷入了混战。


“阁下!” 拜耶尔蓝忽然说,“刚刚那艘伪装成商船的巡航舰,已经从战斗中心区域逃脱,监测到正在接近本舰!”


米达麦亚似乎并不意外。“等它进入我方火力范围,立刻瞄准锁定。”


“已经锁定!主炮准备中……阁下,是否——”


前方的操作人员并没有说完,因为他这时忽然从椅子上被甩出,抛向另一侧的舷窗。米达麦亚自己也撞向了操作台,努力维持住平衡后,他有些恼火,“报告情况!哪里被攻击了?!”


“阁下!本舰没有被攻击,但接收到巨量的未知能量波,引力场发生变化!”


是的,我看见了。米达麦亚捂着额角贴近舷窗。那艘破损的战舰在最后时刻进入了红色星体的轨道,茫茫尘埃安定一两秒后突然往外膨胀,像鼓起的气球,像柔韧的果胶,随之而来的,则是宙域的剧烈震荡。


大脑出现了短暂空白,指挥室中的其他人似乎也是同样,他们远远注视着那艘曾经的友军战舰没入这红色胶质,不知该作何反应。但人狼上这瞬间的安静立刻被更强烈的震荡冲破。这一次不需要人汇报,米达麦亚迅速判断出,眼下遭遇的肯定不仅是引力的波动,而是坚硬的钢铁和实打实的炮火。也就是说,敌人来了。


舰外和真空舱入口的监控证实了这一点。在刚才的震荡中,那艘巡航舰突然垂直俯冲,从主炮的火力范围中消失——也是运气好,在它即将撞向护卫舰的时候,引力震荡使得倾角发生了微弱改变。就在这毫厘之间,它与护卫舰擦肩而过,而且居然未做任何调整,干脆借着震荡的势能向上,用切割激光烧开了人狼真空舱的大门。他们开始强行接驳。


“勇气倒也可嘉。” 米达麦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监控,此时拜耶尔蓝来回报说陆战士兵已经开始行动,通向舰桥的几个通道口也已经封闭,他还下令解锁了密封门的应急光炮。


“从画面看,来的人应该是蔷薇骑士。” 拜耶尔蓝解释道。无需再多说,想必长官本人也已经清楚,伊谢尔伦既已派出了最强战力,当然不可等闲视之。


米达麦亚先是肯定了拜耶尔蓝的处置,想了想又问道,“你认为,我军眼下遭遇的情形是伊谢尔伦军设计的陷阱吗?” 拜耶尔蓝却没有很快作答。蔷薇骑士确实强行登船了,似乎前面的一切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米达麦亚似乎也有同样的疑惑。“他们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他皱紧眉头再次看着画面。


拜耶尔蓝向长官行了礼,打算退出去继续安排战斗,这时却听到米达麦亚在桌上重重一拍。


“杨威利!这是杨威利!他没死!”


指挥室里的人一时间也顾不得军阶高低,匆忙挤到监控画面前。那个黑发的青年面容沉静,似乎略带不快地从头上摘下装甲服的头盔,他跟在另一个领头的高大军官身后,从真空舱进入了人狼内部的通道。那个军官突然略微抬起微尖的下巴,褐色的眼睛扫了下斜上方,监控前的众人都忽觉心底一寒。紧接着一道刺眼白光闪过,画面消失。应该是摄像头被打掉了。


“右侧甬道全部断电。” 报告立刻传回。


他们应该讨论应对之策,但是没人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膨胀而出的红色圆球在一阵沸腾般的鼓动之后,似乎又渐渐隐没下来。深灰尘埃绕着它旋转,在一圈圈加速中融成了可塑的胶质。红光从胶质里模模糊糊透出来,丝丝渗进深黑天幕,像是团状的暗红血块。米达麦亚盯着那些东西,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它,虽然内心中涌起难言的恶心……


胶质正在可见的起变化,它一点点雕琢自己、一点点调整自己,像搔首弄姿的青春期少女般,笨拙的、用心的、毫无创意的,模仿着某种完美形态。


深红星空中,幽蓝冰寒的雷神之锤在一点点成型。米达麦亚听着自己耳朵里血液的流动,再次恶心得想吐。他无法阻止内心里涌出的恶寒,他想要把这股地狱般的恶寒发泄出来,想来他的部下也是如此。最前方几艘帝国军舰艇在得到命令后,也带着难以克制的热切向这虚假的雷神之锤展开齐射。


深蓝与深红在舷窗外无声绽放,纤细、耀眼又混乱无章,像是墓地间游走的荧荧鬼火,铺散出摆脱不掉的腥甜。米达麦亚感到自己正走向这幽灵之花的中心,多少熟悉的人在向他致意。“你也在吗,法伦海特?”  他向最先看到的同僚略微点头。又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脸,他停在最后,叹息着微笑。“吉尔菲艾斯,好久不见。” 


红发青年身后是深红大洋,像是过于浓郁的酒液,还有空空的元帅服漂浮在洋面上。是留给我的吗?米达麦亚想着,感到一阵钻心的寂寞。当他转过身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站在他旁边了。


焦急的指挥室内传来内部通讯信号,那条消息终于把恍惚中的宇宙舰队总司令从失神边缘拉回了现实。


—— 伯伦希尔接近中!


“还有多远?!” 米达麦亚立刻在心中痛骂自己。


几秒后,领航员终于作出回答:尚有近三十小时航程。


米达麦亚松了口气,脑中重新开始飞速运转。没过多久,不安分的星体似乎又腾跃而起,舷窗外有尖利白光一闪而过,擦着舰艇外侧飞出,在整个右侧留下一道烧灼的痕迹。“阁下!” 拜耶尔蓝咳嗽两声,紧张地转头。米达麦亚摇晃着上前两步,向他伸出了手,将倒在地板上的副官拉了起来。


来自红色星体的激光炮如此连续接近了人狼好几次,米达麦亚试图与前方的舰艇联系,但一直无人应答。前面是过于浓郁的光雾、过于厚重的尘埃,除了这时不时流散出来的危险武器,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该赶过去增援吗?那里难道还有别的埋伏?米达麦亚的念头一闪而过。这时候拜耶尔蓝身上的对讲机亮起绿光,有人呼叫。


声音最开始有些嘈杂,听不见那边的情况。“请回答!报告番号!打开定位并回答!” 拜耶尔蓝侧过身,不怎么耐烦地朝听筒吼道。


“——我是杨威利。” 


米达麦亚的肩膀不觉一颤,指挥室里顿时无声。


“重复一遍,我是杨威利。请转达米达麦亚元帅:没有时间了,请立刻停火,立刻停火,立刻停火并撤离。”


通讯员望向他,米达麦亚眉头紧皱,未置可否。而此时对讲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定位已经打开,如果可以,请快一点赶到……我是杨威利,我向米达麦亚元帅请求一切可能的医疗援助。”


***

若非宙域里一片混乱,这破损的巡航舰怕是毫无接近人狼的机会。此刻烟尘弥散,激光切割的蓝色刀刃刺进了钢铁中,最外面几个蔷薇骑士早早提起了加农炮,等待开舱的一刻。红色也正在外面静谧地流淌。


最开始遇到的抵抗在先寇布及其部下们看来,简直不值一提。帝国军的注意力似乎在别的地方,他们只是封锁了通道,派遣了不多的陆战士兵过来——解决这些障碍轻轻松松。


但后来有一艘帝国军舰艇冲进了云雾,消失在塞壬的红色大洋中。再后来,隔着漆黑甬道里小小的方形舷窗,他们也再次看到了雷神之锤,脚心冰凉,心底恶寒。


在这段被封闭的黑暗甬道中,杨威利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凝神注视窗外。先寇布没有多加催促。虽然黑漆漆的,但四周都是自己人,应该不会有危险;而且杨看起来有话要说的样子。


“你那时看到的,也是像这样的模拟吗?” 杨忽然转向波布兰。


飞行员的绿眼睛早已瞪视这片景象许久。“是的,全是这样的仿造。逼真的仿造。”


杨表示同意。“塞壬的行事,我大致有了猜测。它将人内心的画面抽出来,做成几乎跟真实无异的拟态。让高尼夫牺牲的巡航舰,还有这个,雷神之锤,并不是塞壬本身的意图,而都是塞壬在模仿我们。”


“你说它没有意图?” 先寇布摇头。


“它也许有。雷神之锤是什么啊,是恐惧。” 杨的手指贴着玻璃触及窗上的幽寒光点,“是帝国军官兵心中最深的恐惧和忌惮。对于身处这片回廊的军人来说,如果死亡有一张脸,大概便是这个样子了。我在想,如果塞壬不知如何跟我们交流,那这个拟态也许算是一个警告?死亡的预警?”


先寇布大摇其头。“太玄了。我以为塞壬并不关心跟我们交流这档子事,也懒得理我们是生是死。”


“大概你是对的。” 杨轻轻点头,“那么还有第二种解释,塞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只是把我们心里的东西挖出来,它观察它们、模仿它们,同时也增强了它们,于是深渊里沉渣泛起……”


“越说越玄!” 林兹忽然跳出来,激光枪里一道红光闪过,听得到侧边甬道里装甲服着地的闷响。短暂的谈话宣告结束,密集的光点和人声开始响起。


杨被蔷薇骑士们护在中间,仍是出神目视远端。幽蓝的光斑渐至苍白,又炸出深红深蓝交织的乱舞光线,妖冶迷人。


”先寇布,” 杨忽然抓住前面的男人,声音里有几分急躁,“帝国军在进攻塞壬……” 先寇布朝外面看了一眼,撇了下嘴,“那可会死得很惨。刚刚塞壬的还击没有看到吗?怎么还会做这样的蠢事?”


“恐怕这座旗舰上的人真的没有看到,” 杨摇晃了一下他的胳膊,“别忘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先寇布,我需要快一点见到米达麦亚,这个行动必须被立刻阻止。”


先寇布没再多说,轻微一点头,这时另一边的林兹甩向对面一个小型燃烧弹后转过头说,“提督,让中将带您先往前面走吧,我们来解决麻烦。”


“可以的!” 波布兰也开了一枪闪过身,“你们先去!”


先寇布只是招了招手,“布鲁姆哈尔特,你跟我一起来。剩下的人从侧向过去,把汇集过来的陆战队员清理掉,我们带着炸弹从最近距离走,记住,漏过来的人越少越好。”


“一个不留。” 林兹首先提枪奔出。波布兰和其他连队成员紧随其后。


“我先去前面。” 布鲁姆哈尔特则表示。


“那您呢?阁下能跑吗?” 先寇布有点发笑的样子,杨威利没有多加计较,轻哼了一声迈开步子。


先寇布的手从后面拉住他,又甩向自己侧后方,“跟在我身后啊,不是说好的吗?” 他放慢了一些步速,开始带着杨威利向前跑。


“装甲服太重了。” 他抱怨着,“我早说了不该穿这个。” 他喘了口气,“我原本要跑得快些的。”


“我倒不如背着阁下跑呢。” 先寇布不想理睬他的狡辩。杨正要回答什么,忽然手上却一重,“——小心!” 先寇布抬手拔枪,红光尽头听到一声惨叫。


噼里啪啦的,金属内壁上响作一团。好在甬道内漆黑,先寇布暂且让杨蹲进一个角落,自己俯身护住,维持了一阵这样不太体面的姿势,等枪声稍停,先寇布数着自己的脉搏和对方的脚步声,算准机会抬起战斧奔出。繁乱的银色弧线之后,他留下了一地滑腻的血痕。


“继续冲,” 他沉声吩咐,“后面还会有人。”


“门被锁死了。” 杨指了指,“我怀疑强行冲开会引发炸弹,或者别的什么。”


“肯定的。” 先寇布点头,“我知道帝国军这类战舰的设计。所以我们还是直接炸门。”


杨威利没太听懂这个逻辑。这时先寇布将手上的小手枪飞出,它弹向厚重合金门时,警报果然蜂起。朝向他们一侧的顶盖揭开了一半,露出了隐藏的小型激光炮。“很好!” 先寇布满意地将携带的所有炸弹朝上面一颗颗扔了出去。杨并没有被接受参加这次行动,而只是被强令在稍远的管道下方卧倒而已。


“我不是很确定,” 当他们奔跑着穿过几乎已经被炸塌一半的右侧甬道时,杨威利有点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眼,“搞成了这样,然后去见米达麦亚元帅……”


先寇布倒无所谓。“你可以提出赔钱。” 


“这个建议还是由你自己去告诉卡介伦中将吧。” 


然而欢悦的心情突然又一下被拉低,不知怎么,杨的脚下停滞几步。他松开先寇布的手掌,抬起来闻了几下,黑暗中,先寇布的侧脸弧线毫无变动。他的手指又顺着胳膊朝上,摸向肩膀上的一股湿热。


杨打开了装甲服配备的照明,低头看向伤口。“先处理一下。”


“只是些碎片。” 先寇布嘴里轻呼一声,从肩膀上拔出一块刺进血肉的舱壁碎片,这显然是刚才炸门时的遗留。但杨同时也注意到,他的肋下和手臂亦有几处伤痕,深浅不一,藏在装甲服里面,还无法探明。


“你流了好多血……” 杨的双手都血红一片,他好像突然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你不会死吧?”


先寇布表现得对此类愚蠢的谈话毫无耐心。“有没有常识?这点小问题……” 他伸出同样满是血污的手探向杨的脖子,“我是不会死在这种事情上的,放心。旗舰的中央指挥室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还需要加快速度……”


远远的,从舷窗外,似有一道锋利白光如刀刃砍向他们。先寇布手上不由一紧,这短暂的几秒漫长得像是几十年,一点一点,苍白的死光在接近。他来不及做出过多反应。


“卧倒!” 先寇布推出站在外侧的杨威利,随即整个人重重砸向地板。


从塞壬发出的激光炮划过人狼,在他们看不到的外舷留下一道烧灼印痕。如果再偏一点点,舰艇侧翼怕是会被整个击中,也算不幸中万幸。


黑暗中杨威利没有听到先寇布的声音,他听到有金属的声音,哐啷哐啷,但不知道是什么。翻过身之后,他在烟尘中呛了几口,立即手脚并用朝外侧爬,慌乱中,他过了好久才想起重新打开照明。


先寇布趴在舷窗下,银白色装甲服上已是鲜红一片。在撞击中脱落的一处装甲护板斜斜插进了他的背部,尖锐的切面在剧烈冲力下切开装甲服,划开了里面的皮肤和肌肉,也许还撞进了肩胛骨。


杨威利没时间多想,他看到先寇布慢慢撑起上臂,稍觉一点心安,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让他斜靠着自己,半仰在甬道内壁上。先寇布抵着他喘了会儿气,然后自己撑起来,反手从肩膀伸到后面,咬着牙将背上的利器拔了出来。


一阵灼痛席卷全身,他几乎很难坐直,而鲜血更是泉涌般不断从伤口冒出,又沿着装甲服流到身下,聚成红红的一片。杨扶住他的头,半跪着起身,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摁。血没有止住,倒换来先寇布的几声惨叫。


“阁下的止血技术,” 先寇布带着惨白微笑抬头,“还是这样差劲啊。”


杨烦乱地摇头。“你不该急着去拔,会加速流血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但是我嫌那东西麻烦。” 先寇布打断,他这时刚巧碰到杨手臂上装甲服的破损,便撑起来侧过脖子去看。


似乎也有小块碎片扎进去,杨觉得有点奇怪,他几乎没有感觉。这会儿他也学着先寇布的样,一把就将利器拔出。


殷红的、与常人无异的鲜血涌出来。眨眼之间,消失无踪,一道伤口也未留下。 


短暂的沉默慢慢流淌过去,先寇布忽然哑声发笑。“真是太迟的礼物。” 杨在微弱的探照白光中抬起眼睛,先寇布仍是苦笑着,缓缓伸出手,他见杨没有躲闪,就松松的把手掌覆在他左边大腿的内侧。


“如果那时候也……就不会有事了啊……” 他近乎痴迷地摇头,“太迟了,真的太迟了。”


稍停片刻,杨有点黯然地拉开他的手。“我确实再也不会流血了。”


先寇布默默想了一阵。“对不起,我说了些蠢话。”


“不用道歉。” 杨黯然抬头,试图看向窗外的红光,“你只是被挖出了心底最深的东西。”


先寇布笑得发抖,“我不想承认,但真的,真的……这样的遗憾无法弥补。”


“你生我的气?”


“我生你的气。为什么啊,布鲁姆哈尔特他们拼尽一切,搭上性命,也没能……为什么啊,你告诉我……要说我对你生气的地方,也就只有这一件了。”


杨威利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说。如果真的要说的话,那也只有一句对不起罢了。但这话先寇布早就知道了。他好像也是这么想的,说完便也没有等杨威利答话,只是自己又坐直一点,咬牙憋住后背的剧痛,忽然重重握住杨的手。


但他却没有说出来。杨四下看了看,似乎准备起身,“听着,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哪怕是投降也好,怎么都好,我得给你找个医生。”


先寇布坐在地上,没有回应,杨当然也拖不动他。发现杨还要再劝,先寇布手上力度一重,又轻轻地说,“我在想,如果我死了,我能从你的记忆里活过来吗?会是什么样子?居然很想知道……”


“够了。你说得够多了!” 杨却忽然有了些火气,但先寇布并不让他松手。“什么够多了?” 他仍是拉着他。


杨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你记得清有多少次了吗?记得清你说过多少道理了吗?你想向我证明,证明你不介意,证明你想通了,证明那些你想让自己相信的东西。我知道你是在对自己说话。先寇布,我不想听了,能不能哪怕有一次,你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我。我宁愿你……”


先寇布忽然推开他。这位全身都在滴血的蔷薇骑士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站起,从胁下取出一柄来福枪,稳稳指向某个漆黑角落。


杨威利没有看到鲜血流出,甚至那位帝国军士兵死前最后的惨呼也在这漆黑甬道内倏然而逝。圆圆的头盔沿着倾斜的地板,咕噜噜滚出来,撞到对面的内壁上,沿着流淌的鲜血向下滚动。


站立的人似乎脱力了,歪歪扭扭开始朝一边倒,杨连忙撑在他旁边,环住他的肩膀,再重新慢慢坐下。


“你应该先走。” 先寇布回过一点神,“我可以留在这里等你。不要,不要忘了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快去吧。很抱歉,前面的路我不能保护你了……但也许布鲁姆哈尔特……”


“想都别想。” 杨有些紧张地摸着他脖子上的跳动。“已经发生的,只能如此发生。我也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改变一丁点的你和一丁点的我。但是对于不该发生的,我也要尽一份力。华尔特,你要是挺不过去,就太对不住我了,我也是会生气的。回来这一趟,虽然算不上愉快,但总得有点意义,对吧?”


先寇布似乎在点头。又等了不知多久,杨感觉到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漆黑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只有身边这点惨白的光。他保持了一阵僵硬的坐姿,终于掐了下自己的指尖,稍微抬起先寇布的肩膀,自己侧过一点身。先寇布闭着眼睛,舷窗外刺目的红光在他脸上闪烁。杨总算下定决心把手指伸向他的手腕和耳后,然后略微低头躬身,侧脸贴近他的胸膛。


隔着一层装甲,微弱的心跳声听来却如惊雷。杨发出低低的嘶喊,砸了几下自己身上的装甲,双手环抱胸前忽然俯身向地,倾听着自己耳朵里海潮般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哭没哭。也许吧,他顾不上了。


杨匆匆忙忙找到刚才那具帝国军士兵的尸体,用力将他翻过身来。确实有需要的东西。


简单调试过后,他打开了对讲机的通讯和定位。


“我是杨威利。重复一遍,我是杨威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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